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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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祝賀你們。 我把杯子裡的自來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裡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湊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後沾著一嘴啤酒沫對我說:謝謝。 海青說:從此,我們就要開始豬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裡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頭瞪著啤酒,自顧自又笑一下。 海青說:你什麼意思?裡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豬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裡昂不理他,還是自顧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樣上升,又怎樣溶化。他似乎在聽無數細小泡沫一個接一個發出細微之極的破裂聲。 海青伸過手到餐桌對過,把裡昂的啤酒奪過來,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說,是不是比你給她的豬狗生活要好些? 裡昂說:我沒給過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動聲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擱回裡昂面前的桌上。海青發生了什麼魯莽粗重的動作,她便這樣塗抹掉它們。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這話什麼意思? 王阿花把嘴唇湊到海青面頰上,頗響地親了一下,海青馬上回了個兇猛的長吻。 裡昂等他們動作結束,說: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她任何生活,豬狗的也罷,人的也罷。他說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櫃子裡去翻找,不久把一個電烤盤翻出來,擱在餐桌當中。 王阿花和我開始用筷子往烤盤上鋪薄薄的牛排骨。空間很大的老式廚房裡放著一個木墩,上面架著一塊玻璃板,成了相當摩登的餐桌。烤盤上的肉食噝噝作響,肉食在上面升起青煙和香氣。我們四個原始人眼睛發直地瞪著漸漸扭曲、變色的牛肉。王阿花將烤好的第一塊排骨夾到我盤子裡。我說「謝謝」時,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麼心話。她似乎更明白裡昂和我將向哪裡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託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裡昂在跟海青談著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感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裡昂之後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裡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敘事感,這是最讓裡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複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脫不開自己,脫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裡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裡聽裡昂掙扎著為自己脫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麼撒不了謊;他怎樣掙扎也是不可能脫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裡昂,很不是時候。 裡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裡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裡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裡,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裡昂。他挨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消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裡昂面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毛,等著裡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裡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裡昂說: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裡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犯!…… 我怎麼防犯了,裡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說什麼?!…… 裡昂定定地看著她嘴唇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了。他覺得第一次有這種徹底講實話的激情。他說: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種謙讓式的得寸進尺!你自己看看我現在的環境,哪裡還有我什麼事?早就給你侵略、佔領了!這些……他指著窗簾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慘淡經營。他臉上出現一個獰笑,你還征服得不夠?把這兒弄成了廉價迪斯尼了,難怪我沒法寫出對勁的東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王八蛋。她說。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進了廚房。過了幾分鐘,一陣「咕噝咕噝」拉鋸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裡昂踢開門,見一把色彩明麗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鋸子在她腿上鋸出一條口子。她索性將鋸子舞動起來,挪動著血流如注的右腿。 裡昂:你要幹什麼?!…… 她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比我爸爸還王八蛋。 裡昂在寒光閃閃的鋸齒下靈活地躲閃,一次次躲過被鋸得皮開肉綻的危險。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褲血紅血紅。裡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自己這樣勇猛是要救他倆中的誰。 王阿花沖出裡昂的阻截,往客廳裡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畫,是她自己的油畫。她把這畫擱在沙發上,血淋淋的腿壓在上面,便開始鋸它。 裡昂上來拖她時,畫已被劃成幾瓣,到處都是王阿花的血。 兩人便又扭作一團。裡昂拉住鋸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說:你這王八蛋。我爸爸怎麼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獵槍瞄準我,子彈打在我周圍的樹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時候還想著帶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後把我孤單單留給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臉就想把我獨個扔開!王八蛋。 裡昂這時奪下鋸子,他說:好,好,你看著我怎麼撇下你。 他用鋸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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