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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會喜歡的!

  那些衣服是她出去滑雪的時候穿的。不過她一共滑過三次雪。每次都買全套新的!

  太好了!

  她這個孩子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

  我聽著劉先生用抱怨來表現溺愛。那個女人的榮華富貴或許是占了我的,至少有我一半。我在窮困得走投無路的境況下,竟去忍受翰尼格教授五短的撫摸和擁抱,而我媽的舊日相好卻跟我講他女兒一擲千金。「不懂省錢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要太累自己。你母親那時候真吃得起苦,每天可以工作十來個小時!你可不要像她那樣。她沒得肺癆是萬幸。

  好的,我一定不像她那樣。我心裡卻想:我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肺癆弄不好已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你失眠好些沒有?

  好些了。

  我女兒也失眠。從大學就開始失眠,大概是遺傳了我的毛病。你父母有失眠問題嗎?

  沒有。

  那真有趣。你跟我的女兒這麼像。你不要亂吃安眠藥。

  我嘴上回答著劉先生有關安眠藥的嚴肅詢問,心裡卻很不嚴肅地想,他有沒有跟我母親春風一夜過?我母親的初夜是不是丟失在他那裡?假如在他離開中國之前,他和殷恬菁做了一場大愛,劉先生失眠的基因進入了我的母親.潛伏了十來年後,突然參與了我父母對我的製造。這的確比較有趣。我一面獨自有趣著,一面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總是低級趣味,有著過於發達的粗鄙想像力。一個好好的劉先生,也在我這想像中丟掉不少體面。我這方面真沒辦法。

  你要多運動。我女兒的失眠跟她缺乏運動有關係。

  是吧。我說:我會儘量多運動的。我心想,你女兒的動叫「運動」,我的動叫「勞動」。兩個階級,兩個性質。劉先生三十多歲就接受了父親在南洋、香港的遺產,四十多歲就開始做寓公。他寫些不疼不癢的散文、詩,後來成立了一個話劇社,自己出錢演戲。他還在百老匯周邊玩了十多年,結果有個抗日的戲被人翻譯成了英文,演了十場戲,是為了紀念「南京大屠殺」二十五周年。五十多歲的劉先生從此開始在好萊塢遊擊,十幾個電影劇本至今仍在各種經紀人手裡,被各種正牌的或冒牌的導演們一時垂青,一時又拋棄。瀟灑清高的劉先生不僅票戲、票藝術,也票生活。他正式的生活是夢想,夢想未實現的,將實現的,已錯過的。我的母親是他夢想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像劉先生這樣的富貴家族,每隔一代兩代,總會出個品格高雅,不屑鈔票的敗家子。這樣錢也好權也好江山也好,就會按它自己的興衰規律去調整和平衡。

  劉先生告訴我,他很可能要到芝加哥來看一場實驗話劇。他問我肯不肯陪他看看博物館,聽聽交響樂。

  我心想我是太肯了,只要我的失業到時候還這麼穩定。我嘴上說:那太好了!我請您吃飯!

  劉先生樂呵呵地說:好啊,好啊。

  我這麼慷慨當然知道劉先生絕不可能要我請他下館子。辭掉餐館工作,我只能等劉先生來改善我的伙食。

  我和劉先生聊了半小時。我在三十分鐘裡每一分鐘都出一身汗,因為我發現自己精神跑得厲害,生怕不小心張口說:托尼,借我一千塊錢吧。

  我在劉先生的電話掛斷後,在臥室裡團團轉。已經是深夜,我一面聽著牧師夫婦單調、中速的做愛節拍,一面踱著步打腹稿。我要寫封信給劉先生,告訴他我經濟上的狼狽,請他借給我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這不比我媽當年給他寫絕交書容易。

  我給理查·福茨打了個電話,是他辦公室的留言機接的。我口氣簡短有力,只說我需要立即見他。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師夫婦都沒睡。我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鎖就從裡面擰開,然後我看見了牧師太太驚惶失措的面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擺出微笑的形狀,眼睛卻白熱地瞪著。

  我問:你好嗎?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帳了。

  很好。她馬上回過頭去看牧師,禮貌順著慣性從嘴裡出來:你呢?

  我說;很好。這時我發現牧師已邁著長腿捧上了他妻子,此刻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站著看我解下圍脖,摘掉帽子,脫掉靴子。我和他們仍在進行禮貌廢話。比如說:天氣真可怕,交通堵得要命。

  然後我穿著又冷又濕的棉襪,跟他們夫妻倆面面相對站在門廳裡。雙方都客套得累壞了。我想說:這個月的房租我下禮拜保證交。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赤字比什麼保證都說明問題。我還想說:出什麼事了嗎?他們會想這人看上去挺謙謙君子,其實是個潑皮無賴——白住房白用水電,在房東和房客之間還能出比這更壞的事?

  牧師太太又急速看牧師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說我可不客氣了。

  牧師終於開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觸?

  怎麼了,他們找你們麻煩了?

  不是。是這樣,今天下午一點鐘,我妻子在留言機上聽到一段很可疑的聲音。你來聽聽就知道了。

  我被他們領到起居室。牧師伸出修長多毛的手指,摁在留言機的倒帶鍵上。倆人以一模一樣的表情聽著機器沙沙沙響起來,不久出來一個喉音極重的男低音。說:聽到沒有?聽到沒有?……然後是個年輕些的男聲說: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你聽我怎麼樣?男低音說:還行。你聽我呢?年輕男聲說:不怎麼樣……機器「哢噠」一聲停住。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們一模一樣。

  牧師太太說:大概在它發生二十分鐘以後,我接到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就告訴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問我你的作息時間,夜裡一般是不是都住在這裡。

  牧師說:他還問你有沒有把朋友和熟人帶到這所房子裡來過……

  我告訴他我們的房客跟我們一向有契約的,都不會違背契約帶人回來。牧師太太顯然對這場莫名奇妙的事有些不高興。很可能她在我進門前正發我的牢騷,連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開了爐子沒關,把爐於上面橡木吊櫃的底子都烤得發了黃。小半輩子沒講過人壞話的年輕牧師太太把所有的惡聲惡氣攢足,全用在我這兒。

  我說:那這留言機上的對話是怎麼回事呢?

  夫婦倆一模一樣地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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