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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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有段時間還夠你再掂量掂量去留取捨?還是夠你再傷我幾天心?…… 他說:我的電唱機留給你了。回頭我叫司機開車給你送來。 她沒有接話。 他又說:還有不少書,不曉得你需不需要。 她說:別說這些事,跟一生一世不見了似的。 他心裡說:可不是不見了嗎。 他口上說:你的屋子太小,放不下那麼多書的話,先放在魏小姐那裡。 她點點頭。原來他不帶魏小姐一道走。 他又說:其它東西,不知你還需要什麼。 我不需要什麼。她的軍用雨衣「嘩啦嘩啦」,走一步響一步。 我只管把我能想到的,你以後可能用得著的,都留下來。空了你去魏小姐家看看。他心想他怎麼這麼不浪漫,最後幾句話就講這些俗事俗物。 她說:我真的什麼都不缺。 他說:俄國十月革命後,物質恐慌了那麼多年。我去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時候,大家都是瘋了一樣搶購東西。一個人要是想買雙過冬的靴子,他必須在夏天就去商店登記,冬天來了貨如果他不及時去商店,那雙靴子就是別人的了。糧食更是缺得厲害。我是怕你吃苦頭。 她一陣想哭。她非常捨不得他。她的勇敢沉穩,在大上海沒慌過沒感到心裡無底過,說到底,是因為大上海存在這個劉先生。 她說:你出國樣樣要從頭來,要比我難,東西能變賣的,就賣掉,多折些錢,膽子不是壯些? 他也一陣想哭。她這樣好的姑娘,懂事周全,通情達理,他此生不會再碰到了。 菁妹,你還是同我一起去美國吧。 他完全不懂自己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老實話來。他老實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懇求。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呆在這裡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經相當好了,去了美國可以……他停下來,她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讓他意識到,這樣絕望很沒面子,大概給她看成死皮賴臉了。 其實劉先生讀錯了殷恬菁的表情。我母親告訴我,她一聽說劉先生是去美國,對他幾乎舊情復發。她和他一同看過那麼多好萊塢電影,她心裡一直嚮往那個充滿俊男靚女和財富的國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個女孩都為美國夢想而忍受枯燥的學舌。不然她們不去搓麻將逛馬路而在教室裡一熬三小時圖的是什麼? 我母親對我說:想想看,我圖的是什麼?……就是那天夜晚劉先生告訴我他要去美國,而不是去香港,我才一下明白,我圖的是什麼。 殷恬菁說:噢,你下禮拜五走。 她這句話的邏輯不怎麼樣。她其實是把腦子閃過的一道演算讀出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禮拜五還有六天。六天夠把一筆三角情債結清了——夠嗎?她還可以造訪一次李師長,如果他還是沒有同他鄉下媳婦了斷的意思,還是為他的馬團長驢團長亂拉皮條,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給劉先生打個電話;我決定和你去美國。美國在我無知的母親心裡沒有種族歧視,沒有憲法中兩度遭遇的「排華法案」,沒有芝加哥滿街影影綽綽的流浪者,沒有給我找麻煩的FBI。她腦子裡的美國是好萊塢華麗的佈景,畫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將有色人種攔在外面的拍攝地海灘。在她無知的嚮往中,美國是華爾茲和香濱酒。雲淡風輕的翩翩男女,舞來歌去不食人間煙火。她寬闊深邃的無知裡,美國不存在那種火車、輪船、飛機、有軌電車、公共汽車,上面一律有這樣的標識:「有色人種——這邊;白人——那邊」。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白人士兵,他們甯死也不願輸入有色人種的血液。我十九歲的年輕的母親首先要同美國戀愛其次才是去愛劉先生。 菁妹,我走了以後,有什麼事你去找魏小姐。她人很好,況且……她是自己人。 殷恬菁聽出那言下之意:對那個解放軍高級軍官,你知道多少?他能讓我放心嗎? 你剛才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問。 劉先生啞在那裡,希望使他渾身發顫。劉先生不屬文人無形那種文人,像這樣目光癱瘓,嘴角癱瘓以至整個面容都出來一種不雅的呆相——這類時候極少。只發生在他看自己編寫的劇目搬上舞臺或銀幕的時候。 跟我一同走吧。他說。說完,自我意識才麻酥酥地回到臉上、身上。 菁妹別開眼睛。睫毛低垂,蓋住飛快轉動的念頭。 幾秒鐘後,她才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她心裡想,是好事就先答應下來再說。 劉先生一下子掄起菁妹,搶得她雙腳懸空,黑色高幫學生皮鞋丁零當嘟像兩隻布娃娃的腳。劉先生激情發作也是氣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國人來了。半夜陰濕凋零的上海,就給他狂熱的一個擁抱而抱成了好萊塢海灘。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歲的青春吮吸進去。我想那是我母親得到的第一個跟性有關的吻。 劉先生在機場見我時,也在我面額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說來話長」的一個回避,抑或封閉。他在我去睡覺後,拿出所有相冊,給自己調了杯雞尾酒,坐在這裡淡遠地翻看。他眼裡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實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親的,但劉先生認為我的懂道理,識大體是我母親的翻版。我堅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勁兒也是我母親的。他還認為我有一點我母親的世故,恰到好處,不招他討厭。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檯面,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劉先生對此早有結論。比如魏小姐,一把歲數還是天真爛漫,活潑討厭,做她的男人時常吃不消,處處難為情。 那些相冊有不少劉先生和我母親的合影。有四張正式的訂婚照,現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擺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過去。那時我媽可真是佳人。麵粉做的一樣,兩條柳葉眉一張櫻桃嘴,全是照相館的化妝師把她好好的臉糟蹋成了這樣。她穿一件淺色洋裝,不是粉紅就是天藍,朝陽格子,腰裡系根裙帶。裙帶下面,她的小身段尚欠最後成型,但體內卻一應俱全,那些帶出娘胎的卵中,有一枚在多年後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陽格子紡的連衫裙下面,正一隻接一隻地成熟。這真是件很奇異,很怪誕的事,我看著相片十八歲半的小小母親心裡胡思亂想。她命中註定了數目的這些卵在朝陽格子紡下面,在那時,有可能給孵化成別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 劉先生很可能在我們兄妹三人的生命起源插足。他險些進入那些卵,從而啟開一些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每次在和劉先生通電話的時候,總會有些不恭敬的閃念出來。這些閃念使他對於我變成了一個身份、輩分都曖昧的人。我從一開始就老三老四地稱他的英文名字。我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像招呼裡昂之類的藝術癟三朋友,或者預料藝術癟三的同學們。我說:嗨,托尼!你怎麼樣? 劉先生每星期都會打個電話給我。他說他每個星期也會和他的女兒通電話。他的女兒長著黃面孔實際上比美國人更美國人。 你還好吧?劉先生用純正的國語說。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 對,房東太太告訴我了。我還好,你呢? 很好。謝謝!芝加哥冷得要死,我看了天氣預報。你下禮拜會收到一個包裹,我寄了一些衣服給你……你先別謝我,都是我女兒穿過的衣服。原先她尺碼跟你一樣,生孩子後胖了。所以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不喜歡的你隨便怎麼處理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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