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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著這位長著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親此刻牽制著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淨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麼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幹的,因為我從來幹不出既嫻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時已把一個賢淑、會關愛人並會表演關愛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絕對不是我在對翰尼格教授獻殷勤。這個目標明確、心計多端的小女子讓一套再家常不過的動作翩翩起舞,讓伺候男人這樁事變成了精緻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為這東方女人的細微體貼是美國男女之間不常見的。這個單薄的東方女人不是用肉欲的身姿,用母貓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樣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細細瑣瑣一些關懷體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訊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種性的振奮。我母親在此時對我暗使一個眼色;把穩了,拿捏住。女人在這個階段可以辦成許多事,千萬把穩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親通過我給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學識90分,總分還不算低吧?

  我母親在我心裡對我悄語:你要給他感覺你是個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將難如上青天。你做的這些體貼溫存的小活兒,其實在識貨的男人眼裡更性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種性感。在這個處處講性感的混帳地方,怎麼辦呢?只能以更聰明的方式去性感,去擊敗那些張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為方式的低級性感。

  我看出翰尼格褐色的眼珠裡,希望的蓓蕾一點點在開放。

  他和我講起他曾經有過的一個女鄰居,也有我這樣的皮膚。

  我想說:你他媽的怎麼已經想到皮肉上去了?但我母親在我心裡及時喝住我:閉嘴。

  我接茬說:是嗎?她是亞洲人?

  是美國兵和菲律賓女人生的混血兒。

  那一定很漂亮!我想美國兵全世界地擴充兵力,在各色女人子宮裡駐紮下小美國兵。花費二十年收容韓國小美國兵的文學女泰斗賽珍珠活到今天還有事幹,還忙不過來。

  她不像你這樣苗條。他說。主題越來越明顯。

  我心想我哪裡苗條?我是瘦骨嶙峋。一個既打工又讀書;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學,既要裡子又要面子溉要尊嚴又要獎學金的女人,就只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和她有過一段?我拿酒吧裡的腔調問他。

  沒有!他羞得臉也紅了。她是個十三點,每回出去參加晚會,就來敲我的門——她住我對過——讓我給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鍊。她每條裙子的拉鍊都不好使,因為她買衣服總是買小了一號。她所有連衣裙上的拉鍊長得不近情理,她背後的全部都露在外面!

  我笑起來。

  翰尼格說:我懷疑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不是就開著拉鍊去參加晚會。

  我越發笑得收拾不住。

  翰尼格心想,原來她也有這種不高雅的胃口,作為這類閒扯的對象。原來她不像課堂上那麼含蓄怕羞,某個同學寫篇粗野的小說,從頭到尾的「Fuck」,她每聽一個「Fuck」就像冷不防聽見一聲炮仗:眼皮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來也可以配合別人的粗俗,配合得很好嘛。

  我說:那的確是個十三點。

  他說:所以我知道她的皮膚什麼樣。

  我故作欲語又止。讓他明白我沒有吐出口的話是什麼。他用五短的食指點戳著我,也讓我明白他明白了我沒說的是哪句話。我們似乎一下子熟到了這個程度,連對方心裡閃過的不雅念頭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沒說的那句話他清清楚楚聽成為:你跟她至少「百日恩」過。

  我媽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裡,她延伸的那部分讓我身不由己,笑著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態,讓我比我自己嬌憨可愛。因而我臉上再現了她對李師長的一顰一笑,我身軀複製了她十八歲時的一舉手一投足。十八歲的她把陣局布得極穩,她說:那他們倆下棋會下到幾點呢?

  李師長說:鬼知道。有時候到下半夜。

  我母親說:那要命了!

  李師長說:你回家還有事情?

  我倒沒關係,不是耽誤首長休息嘛。

  我常常讀書也要讀到下半夜的。

  我母親知道李師長心裡有多亂。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是頭一回為個女人心亂。

  我母親說:橫豎是走不了,不如師長考考我功課吧。

  李師長吃驚地問:我考你功課?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課還會請你來這裡嗎?要不是有這麼個抄寫講稿、文件的由頭,我們有什麼藉口常相會呢?而且相會在今晚突然發生事變,已成了幽會,因為樓下兩個小子把我們圍困在這裡,封鎖了我們的進路或退路;他們真下棋也好,假裝下棋也好,現在我們陷入重圍,局勢很吃緊啊。

  我母親假裝看不出李師長既捨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時間越長,他越沒法交待。她裝得對李師長毫無想法,斜起臉看著他說:師長考我魯迅吧。

  李師長聽著哪條巷子裡有餛飩擔子的梆子聲,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無心無緒地問她最喜歡魯迅的哪篇作品。我母親本想把從劉先生那裡聽來的評論學舌一遍,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學識顯擺得恰到好處,再冒點尖,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很可能會不喜歡。其實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歡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書本學問來做修養,修飾一番氣質,陶冶陶冶性情,但絕不拿它來做實事,更不能拿出來壓男人一頭。大男人是小女人樹立起來的,女人只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來,男女間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陰是陰陽是陽。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過他,乾坤便是顛倒了。因而我母親說:我讀了幾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請教師長啊。

  李師長心裡說:能讀下來就不簡單。魯迅再大個秀才,碰到我這個兵,什麼都講不清。他的書再深,對我等於一本識字課本,還是不稱職的識字課本。李師長當然沒告訴我母親實情:他用魯迅來默生詞,練造句。因為它裡面的詞對於他幾乎個個都生。

  我母親裹在李師長呢子大衣裡;在它沉甸甸的懷抱裡顯得嫩極了。李師長知道如此下去,越來越不是回事情。他越是覺得她年輕美麗,一好百好,事情便越是不妙。他心裡恨恨地想,老子什麼鬼門關沒過過,今天老子還真過不去這美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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