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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想李師長肯定不知道這種又疼又癢又舒服又受罪的感覺叫愛情。他一個行武出身的人頭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捨得碰她,又不捨得不碰她,要真去碰她,他是否碰得不得法。這樣一個乖巧漂亮的小東西,他腸子都在疼她。

  但我想我母親當時知道要十分小心,討得歡心容易,保持這份歡心卻不易。她和李師長沒有任何接近的理由,他明天萬一給指派到哪裡去打仗,什麼都會斷掉。要想建樹起他對她至死不渝的眷戀,她功夫還要下得大些。我現在明白,我母親真是無師自通,做女人的才華是罕見的。這樣的女性才華發揮得最佳,便成了依娃·庇隆,嘎拉·達理,傑奎琳·肯尼迪。稍次些的,便是南希·裡根,薇拉·耶勃可夫、戴安娜王妃。這都是赤手空拳,僅依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績,贏得了女人所要的整爿天下。如伊麗莎白·泰勒、麥當娜之類,就不算極品了。她們還得靠姿色和演技親自南征北戰。而我母親起碼有著跟依娃·庇隆相當的認識水平,出征去征服一些偉大的野心勃勃的男性,不靠身外的一技之長,甚至連姿色都不那麼要緊,她們憑的就是一點:她們是女人。她時刻不忘懷這一點,不斷完善這一點,在這一點上做足功夫,使這一點的每一滴資源都得到徹底的開發利用,一本萬利的獲取。大手筆的女人不是去學男人們的本事,同男人們搶飯碗,最後把男人們弄得半失業而只得向她們言和投誠。最棒的女人是伺候著男人們去征戰,而奪下的江山歸她們守。儘管我媽媽當時太年輕,這些認識尚未昇華到理性,她畢竟已有了敏銳之極的本能,那種做傑奎琳的原材料,在她身心中早已是條豐富的礦脈。她明白對男人來說,女人不能俗不可耐,也不能雅不可耐,如果她真把劉先生的魯迅評說背下來,再背給李師長聽,他會對那個雅不可耐的女人不求甚解地讚美一會兒,後來發現對她的海闊天空失去了做大男人的良好感覺。那麼好吧,把她留給比她更海闊天空,能在她面前找得到良好感覺的男人吧。因此我母親在越洋電話裡只問我是否有追求者,是否不止一個追求者,是否把追求者們都擺得平。她從來不問我學校裡的事,首先她知道我這方面向來不用她操心,其次她認為學業事業對女人來說都是業餘活動,是暫時的過渡,女人永久性的專業,是做女人。好好做女人,再點綴些學識,佩戴上學位,最終才能找到個優秀男人來幫你實現這份功業——一個專業的、純粹的女人。全世界仰慕傑奎琳不因為她演藝卓著或才貌雙全,而是因為她未被任何職業污染,未被任何才華異化,而把女人做到了最高級別,做到了最佳境界,做成了女人中的女人。

  我母親在李師長心裡引起的柔腸寸斷,便是她那「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養。信念與素養浮到我母親十八歲的身姿、肌膚上,滲透她周圍的氣氛。因而我認為最美麗的女人不是她自身,而是她營造的美麗氛圍。美麗的氣氛才能感染他人,納他人於內。

  李師長十二點鐘送我母親下樓時,腳步毫不放輕。他忽然變得談笑風生。我母親馬上同他配合起來,發出明媚的笑聲。她想李師長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樣去進展。她在鑽進吉普車之前同他握手。李師長在她頭頂拍了一下說:小丫頭,仗還在往前打呢。

  很會聽人話中話的我母親,這句話卻沒聽懂。她說:師長還要上前線?

  李師長笑笑,問:你怕不怕打仗?

  我母親兩隻清亮的眼睛看著李師長。這時已不是李師長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將自己的手留在李師長手裡。她眼睛越來越清亮,李師長一看,壞了,已經讓他英雄氣短的少女竟眼淚汪汪起來。她聲音都啞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說:我怕你去打仗。

  李師長頭一次聽她稱他「你」。他嘴唇緊了一下。然後拉開車門。我母親見李師長猶豫一秒鐘,竟跟著上了車,坐在她身邊。司機聽他簡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車開動起來。

  車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李師長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我母親也不去靠椅背。

  車開到我母親的那條弄堂口停下來。李師長目送我母親下車,對她的道謝略略一笑,揮揮手。我母親又去向司機道謝。她是個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周全的女人。李師長這時突然開口了。他說:打仗是好事喔。

  母親知道他心裡和她的對話始終沒斷。但他出來這麼一句話,讓她相當意外。我猜我母親畢竟對農夫出身的李師長不熟悉,若換了劉先生,什麼都不會超出她的預期太遠。

  我母親在過後的幾小時一直在想李師長的話。她在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早班電車「咣啷咣啷」地響著,車燈從我母親斗室的天花板上掃射過去,才把她心中一個結論照亮:李師長不會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現了一個轉折。她已經從她為李師長抄寫的文稿中,從司機和衛兵那裡,得知李師長仗打得多麼好,多麼是塊帥材,多麼英雄逢時。但她沒法知道什麼造成了李師長的轉折,而轉折究竟是否對他有利。要緊的是,是否對她有利。

  接下去的幾天,吉普車又來過,卻只是送來一些請她抄寫的文件。又過幾天,文件也沒了。我母親便坐了電車,又坐人力車,花了三四個鐘頭,才把方向摸索正確。因為每次車接車送,總是從樓下到樓下,她甚至連那座三層洋房在哪條馬路哪條弄堂都沒弄清楚。等她終於找到李師長住處時,天都暗了。並下起雨來。

  我能想像我母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完全不像去尋劉先生那回,精心裝扮,穩紮穩打。美麗青春加魅力,從從容容端在心裡,只等劉先生毫無防備地一露頭,她那大把美麗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發射。劉先生當然立刻給打蒙。而這時她卻小臉發青,淋濕的頭髮從太陽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襪子都不夠乾淨挺括,挨雨一淋便有幾分窮氣了。我感覺中那是件黑色帶小紅花朵的旗袍,該是年輕娘姨到小菜場去穿的。

  警衛站在崗哨上,說:這裡是軍隊駐地,不准任何市民進去。我母親口氣還是蠻大的,她說她是李師長的客人進這裡都是車接車送。警衛那張青年莊稼漢的黑臉木呆呆的,眼睛看著我母親身後一根電線杆說:那你就讓車接你進去吧。我母親氣得要哭出來,說:你去告訴你們李師長,叫他派車開三步遠來接我!警衛說:你不要跟我胡攪蠻纏,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李師長。

  我母親這才明白,李師長的出現和不出現都是她無法控制,也無從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許的;他不允許,所有的接近都會立刻中斷。曾經那些接近積累的熟識,那各自心裡有數的繾綣之情,都會隨這個中斷而不作數。她一個小包袱闖進大上海,路從來都是通的,她卻闖不進這個荒蕪的院牆。孤單單闖蕩了幾年的我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多麼孤單。

  她濕淋淋的像只小野貓,調轉頭慢慢離開那座洋房。它是黃褐色,原色該是乳黃的,牆根生著碧綠的青苔,牆上貼了一張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標語的紅紙被太陽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親眼裡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還宏偉堅固,是座宮殿。女性都是嚮往勝利者的,我母親在這方面尤其典型。或許從修養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師長都不及劉先生,而劉先生不是從幾個大戰場馳騁過來的勝利者。我不知劉先生在失去我母親時是否意識到這殘酷的天條:女人眼中的勝利者總是英武驍勇的,總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親回過頭向三樓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無意地一回頭,一抬眼,卻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覺到雨水已打到骨縫裡,她才收回目光和頸子,打算離去。這時卻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裡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濕氣味濃郁的樓梯,心臟在裡面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來似的。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洗把熱水臉吧。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乾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裡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繡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你想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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