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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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地上,等待辦公室開門。我一直惦記著兩封推薦信。等我發現自己變成側臥時,已是三小時之後了。我能在嘈雜聲中,在川流不息的腳步激流裡踏踏實實睡三小時覺,這事實讓我大受驚嚇。事實是我已經進入了流氓無產者的角色。裡昂的藝術癟三生活方式已經開始感染我。是這樣嗎?否則我怎麼如此不顧我的中國體面,睡在文學寫作系最繁華的大街上? 翰尼格見了我就打著哈哈說:睡得很好吧?一生一世,這大概是他空前絕後的一次機會看一個中國女人睡覺。 我面皮一老,笑眯眯說:很好啊。 翰尼格說:行,進步夠快的。 我說:什麼? 他說:你剛到我班上上課的時候,自覺意識太高了,高得整個班都受罪。我想,這麼個嗲嗲的東方小女子在我班上做什麼?這麼乖這麼嗲,肯定跑錯門了。肯定是樓下「娛樂管理系」主修會計的!那天你穿著雪白的絨線衣,雪白的球鞋,淺藍的牛仔褲,我想,你是我教書三十六年裡碰到的最乾淨的一個學生! 我看看自己:我還是白絨線衣、白球鞋。 翰尼格接著說:那時候你很好玩,渾身都是自我意識。你沒注意到,每次你念作品的時候,全班人都不敢出大氣,生怕把你這朵蒲公英不當心吹散了。我當時想,上課前得先喝兩杯酒,不然你那生疼的自我意識弄得我也自我意識起來了。 我問他有沒有喝兩杯酒再讀我的「推薦信」。他說他用不著讀,揮揮筆簽了名就得了。他說著話便從抽屜裡拿出一個蘋果,很敷衍地請我吃,我一說「不吃」他馬上「哢嚓」一口咬上去。然後他把兩隻四季不穿襪子的腳架到辦公桌上。他的腳跟他人一樣五短,我想能買到這樣五短的皮鞋真不易。他鞋底上兩塊價碼簽還沒撕掉,上面標著「$69.99」。非常中產階級的價位。阿書和我的鞋沒有超過五塊錢的。 翰尼格教授喜歡用些怪誕的語句,說我的功課「有點蓋帽」,我的某篇神秘小說習作「幾乎了不起」。他把詞的極端級別前面加上個折衷的修飾,讓你懷疑他或許不願對他的褒獎負責任;你要是誤把這些話當成真的鼓勵,誤上文學創作的賊船,你可得自己負責。他非常慷慨地給你讚美,但你絕對不可以忽略他讚美詞前面的折衷。他就是要你明白他對你的藝術前途持樂觀態度,但他這番樂觀卻一文不值。你要漏聽了他誠懇的折衷意思,自我膨脹到了真的幹起了文學這行當,釀成的悲劇你可只能自己收場。 翰尼格教授背著光坐著,兩個鞋底正面朝著我。他每咬一口蘋果,逆著光線我可以看見他牙齒在果肉上濺起的細小水珠。翰尼格教授不吃葷腥,大致靠水果、生菜過活。他這樣素淨的飲食已吃了十來年,把身體的污染控制到最低點。但他卻抽著一個大煙斗,常常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裡,急急忙忙上到樓頂平臺,在那裡一煙鍋接一煙鍋,迴腸盪氣地抽上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每次上他的課,課間大家都在餐飲室吃夠喝夠,混到身上僅剩幾個鋼蹦兒才回教室也不會遲到。 我對他毫不負責的稱讚滿口說著「謝謝」。 我突然說:你認為我下學期的獎學金怎麼樣? 他沒料到我會突如其來地務實,兩個鞋底在我眼前停止了無端的抖動,使我看見$69.99旁邊的減價印痕,紅色的墨寫上去的。在芝加哥爛汙的雪裡行走,這些痕跡保持著清晰是怎麼回事呢?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翰尼格教授遠不像他看上去那麼大大咧咧,他在雪地裡穿的是雙舊皮靴,進了辦公室才換上新鞋。他給人襪子也顧不得穿的馬虎隨便的形象不完全真實,他其實是個充滿細節的仔細男人。因而他馬馬虎虎地誇獎你更不能當真,那做出來的馬虎比真馬虎更可怕。我一句實質性的發問就使他陷入了僵局。他存心放慢咀嚼動作,想在拖長的咀嚼過程中想出招兒來對付我。 我說:你能到系主任那裡幫我說句好話嗎? 他咽下蘋果,拿起餐紙,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他說:我可以試試。 我覺得我這學期成績突出,文字的發表量也該算大的。不是嗎?我說。 當然當然。不過,在學院刊物上發表,並不是太了不得的事,他說。 得承認並沒有太多人能在學院刊物上連續發表兩篇小說。我笑眯眯地說。聲音並不強勁,有一點曖昧的弦外之音。翰尼格教授和我一同出去吃過一次午餐。那是三個月前了。午餐後他邀請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參加一次文學聚會。他為自己的殷勤打著哈哈開脫,說一個我這樣的遙遠國度來的外賓可以使那場聚會去掉些省份氣、本地氣,增加些國際性。我忘了我胡謅了些什麼託辭,只記得從那以後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當好的典範到課堂上去讀了。 他馬上聽懂我語音中潛藏的某種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種撒嬌發嗲的東方女人被動的進攻方式,他感覺新鮮極了。我看見希望如何在這個五十歲的光棍心裡蹦著火星。他掩飾地將餐紙搓成個紙團,向紙簍一擲。希望使他如此無力,紙團在我和他之間便折斷了抛物線,輕飄飄墜落在屋子正中央。我發現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紙、直起身,走到那紙簍邊上,投進去。 他咕噥一聲:謝謝。 我回頭對他笑一下。我的臉忽然變得很重,笑容推不動它似的。我其實可以把這個殷勤動作做得很經濟,用不著起身,彎腰,拾起紙團,再走到紙簍跟前。我捨近求遠,就是給很少得到女性體貼的五短光棍足夠時間,欣賞品位這份很東方的體貼。獻媚變成體貼,令授者與受者雙方都舒服。我沒有時間檢省自己:我難道在獻媚?我難道要勾引這個五短的翰尼格?就為一份獎學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敗在此一舉,九千塊的獎學金將決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裡年齡最大的學生,再拖延畢業時間,我會在這裡做「學生奶奶」。我的同學把一個四十歲的旁聽生叫做「學生奶奶」。一次來了個轉學的新生,問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著「學生奶奶」的背影告訴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倫·拉地教授。新生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聲: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對年老這生命現象的嫌惡大笑。另外幾個由於一直未能完成論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說他們在系裡變色,先變得焦黃,再變成灰白。最終將變成海倫·拉地。 我受夠了掙學費,受夠了偷書,也受夠了拖延房租水電費。甚至受夠了安德烈每月按時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說:我會盡力的。 他這句話有了責任的分量。 我說:你上次的朗讀會成功極了。 噢,謝謝。你去了? 我沒地方坐,只能坐在窗臺上。你沒看見我? 奇怪,我怎麼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裡永遠那麼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鐘就翻窗子溜掉了。裡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裡馬虎,即興而瀟灑,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汙裡亂踏,懂得盯准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麼平實質樸的一顆心靈,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詞匯拼湊硬叫做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你真認為非常棒? 非常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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