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我開始領會「沉溺」是什麼意思。王阿花感到「沉溺」的威脅,而走向海青。王阿花是曉得厲害了。她在這裡第一次見到這個清俊的亞洲男性,他抿著嘴唇和她下了大半夜的棋。他離開時她的手便被他牽住,她把自己所有的方向都交給了他。他把她牽進他的車內;那時老福特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蒼老。那是個夏天的夜晚。一定是夏天。二十出頭的王阿花只有十六歲的小臉蛋和十五歲的不諳親吻的嘴唇。王阿花以十四歲女孩的動作,又笨拙又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他們的一個親吻延續了六七個月。他們不像所有美國適齡男女那樣瞎揮霍。一個吻的滋味可以無盡。裡昂和王阿花肯定在六七個月之後才把吻全面完成,才邁出下一步。冬天的王阿花還是每週三次和裡昂下圍棋。他們的肉體在你包圍我、我包圍你的黑白棋子中漸漸預備就緒。裹在放羊娃大皮襖裡的王阿花肯定是緩緩地抬起頭,看著裡昂。裡昂放下最後一顆棋子,喝乾杯子裡最後一口白開水。他牽著她的手走出去,在走往停車場時,她的每一步都是一步小小的溜冰。裡昂在啟動極難啟動的老福特時專注之極,跟我在今晚目睹他亡命時一樣專注。倆人靈和肉的相融持續進展。他們偶爾講一句他們自己也不懂的談話,跟正在進展的事毫無關係。比如裡昂問:冷嗎?王阿花回答:還好。或者裡昂說:六個月前你下棋贏我的次數比現在低百分之二十。王阿花說:不對,現在我至少和你輸贏各半。他們說歸說,毫不影響事情的進展。王阿花頭一次感覺到下腹的抽搐——又深又內在又溫存地來了一次抽搐。一些她從未意識到的肌肉運動起來,也是循著同樣的內在、深奧、溫存的律動。她覺得原來「不可扼制」是真有其事。她也第一次感到扼制「不可扼制」是難以言喻的美味。事情露出了最初的形狀:肩、胸、腹部和小腹下的朦朧。王阿花和裡昂摸黑認識著對方的肉體,那場愛撫從冬天延續到春天。初夏的一個夜晚,王阿花穿著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背帶褲,褲腿是一圈毛邊,雙膝還好,還沒有太千篇一律地掏兩個洞,而是磨薄了百分之七十,剩了些白色的緯線;如同神經一般牽住創口。她染了頭髮,染成了最深的李子那種紫黑色。她的小臉蛋白得如同一片阿斯匹林,一邊吊一隻紅色的玻璃耳墜,晃來晃去成了兩大顆永不凝固的血珠。裡昂眼裡,王阿花不再作為他的女朋友存在了;她這天晚上開始作為他的理想存在。她跟另一個棋手下棋,靜得如同坐在那裡死去了,只有兩個大血珠的耳環活蹦亂跳地晃,晃得裡昂臉色慘白。他眼裡的王阿花可愛得命也沒了。他不動聲色,看王阿花在棋盤上戰鬥,竟然一反常態地指出了她的一步潛在的好棋。他說:這樣走,蘇珊娜。所有的人都吃驚地瞪著裡昂——難道這小子突然忘了這裡棋族的門規?裡昂站起身便走了出去。跟一隻犯了群規的雁,不等著雁伴兒們來轟它走便自己知趣消失掉。他在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王阿花才出來,白衣白臉,一牙新月似的輕輕把手伸給他去牽。他們第一次來到裡昂的住處。那夜,他們的事情正式結束了長長的優美序曲。

  我看著裡昂的側影,專注得睫毛如同暴風雨前的草尖。我的手在他下面稍稍一動,他便迎合上來,讓我們都換了個姿勢。他物質的生命專注在棋盤上,他其餘的生命專注於我。似乎這專注從我見到他不久就開始了。無論多少事插進來,都從沒有打斷這專注。

  我這樣設想下面的談話——我說:裡昂,我告訴過你,我有一位未婚夫,我們很相愛,他為了我可能會有很大的犧牲,我是說,失業;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美國國務院有規定,美國外交官跟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發生正式羅曼史,就必須主動向安全部門交待……

  裡昂會瞪著眼等我說下去。他一直等我兜完圈子,兜開一大堆的不相干,終於到達了事情的要領。而直到我嘟嘟噥噥全講完了,他還是找不著要領。他會繼續無辜地瞪著我,認為很可能是我的英文表達差勁而造成他的不得要領。我用了那麼多「因為」、「但是」,他完全看不出邏輯。我有未婚夫,這和他有什麼矛盾呢?我將和我的未婚夫結婚,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我和我的未婚夫相愛,難道他裡昂有半點企圖要取締,或者取代?我蝶蝶不休在澄清一個對於他始終沒有混淆過的事情。他瞪著我,我明白他瞪著我的意思:從一開始我就以為你懂,現在你把我胡扯到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裡去了;你的胡扯讓我想到人世間俗不可耐的那樁事情,人們管它叫「三角戀愛」。裡昂會覺得好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講清自己的身份,這樣的強調不得不給他也劃個身份,而給他劃定的身份跟他文不對題。

  這是必定的局面。

  我第十次把話咽回去。

  他突然回頭問我:你渴嗎?

  我端起玻璃杯,裡面的冰塊叮叮叮地碰撞,發出進裂的細小聲響。

  他說:要不要一杯血瑪麗?他們的血瑪麗做得特臭,只有萬不得已我才會喝。

  我告訴他有水喝就很好。他不再堅持,但他看出我有一點分心,我心裡那股湍急的欲望攪得眼神渙散:是想得到更多、更明確的他。是想有個明確的動作來劃定我們的身份。是想延長這朦朧期,或想終止這朦朧期。我想說:裡昂,我們這種秘密感覺最終是無法向我們自己保密的呀;你不命名它,它終將也會有一個不可抹煞的名分。你不可能一直朦朧過去……而我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會要多蠢有多蠢。裡昂的音樂、王阿花的畫、海青的雕塑都讓我有些懂得他們這類人;就是不去給情感、感覺、心緒,甚至行為、活動命名的一類人。他們尊重這些感覺和行為,就原原本本地尊重、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別人。世上有多少沒有名目的情感、感覺和動作啊!

  我對於他們,或許是個把一切都以文字命名的蠢笨的人。

  我看著裡昂放在我手背上的手。這手七歲起開始把無法命名的感覺敲到鋼琴鍵裡。裡昂告訴我,他是個很不怎麼樣的鋼琴家;當他每每意識到自己不能老老實實做個鋼琴家,他就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作曲;當他每每承認自己不能心甘情願寫些如歌如泣的旋律出來時,他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彈彈琴。他告訴我他兩樣都很初級,因為只有程式化的訓練才能使人走向高級,而他仇恨程式化的訓練。他說世上沒有一個旋律是獨立的,每個旋律都有其它旋律的感染;每個旋律的父親都是個失疑點。他跟我在電話上不止一次地感歎:世界上要沒有這些經典作品該多好——它們像個取之不竭的巨大精子庫,向我們甭管多麼純潔血統暗暗輸入精子,你永遠也鬧不清你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分娩出來的是誰的雜種。

  門口進來一對男女,男的穿著毛料大衣,裡面必然是西服,(很可能還是三件套的西服),領帶結得端正之極,扭頭、打嗝都不行。女的頭髮上噴了太多髮膠,眉毛修得太整齊。一個律師(或會計師)和一個辦公室前臺小姐(或律師助理)。倆人一看室內的氣氛就對視一眼,都認為這不是他們來的地方;這地方不安全。他們聽說了一個有名的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本想來探探險,如同文明人對非洲或南太平洋島國的賞光。但他們一進來就發現這裡的人不是在玩野蠻,是真格野蠻。他們個個抽大麻,創作得罪大眾的詩或畫或音樂,或者乾脆不要任何得罪人的形式,就專門跟大眾作對。

  一個女子走上舞臺。說是舞臺,不過就是圈起的一小塊空地。白熱的一束光從她頭上澆下來。她打開一個紙卷,開始念上面的句子。句子賣弄著無道理和無邏輯。她的頭髮也染成紫黑的李子顏色,穿件深綠的天鵝絨短裙,腿上套著緊腿褲和帶一圈穗子的牛仔靴。

  那對進來不久的男女聽了一會兒女詩人的大麻嗓音,噁心地笑了笑。他們想,這些人認為精神世界靠他們推動呢!僅僅五分鐘,他們就受夠了這個著名的「無出路咖啡館」。最後看一眼把叫床認為是詩朗誦的女才子,拜拜了此地。

  裡昂看那個被燈光淋浴的綠衣女子眯起眼,仰著頭,語辭被她吐一半吞一半。他眉頭微微蹙起,調開臉。他也受夠了這類玩藝兒,他認為正是這類毫無天才,永遠不求甚解的一大批敗類要對前衛藝術的不良名聲負責。

  裡昂拉著我的手走出門。幾年前他就這樣拉著王阿花的手出了門,走到帶有大麻氣味的小街上。他這樣拉著我的手,使我誤認為我很年輕,年輕得還享受得起——對一份無名目的感覺還享受得起。

  而他沒有像吻王阿花那樣吻我。因為我不是既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的王阿花。裡昂大概知道我在男女方面有一定的底子,我的一切都被他的手調動到了最佳狀態,吻是離後果太近了。而他明白我不像王阿花,我是個立刻要追究後果的人。

  他只是在早晨七點我們一同走出他排練的那家搖滾酒吧時,無言了好一陣。然後脫下我右手的手套,吻了一下我的掌心。你弄不清他這是開端還是告終。他仔細替我赤條條的手戴上手套,一面說:這手套就給你戴吧。我還有另外的一副。

  他沒有送我一程。我掌心上他的嘴唇鬆弛而柔軟,少女似的,那吻卻極深極深;他對王阿花百般心碎的感覺,全在其中。

  來到學校,系辦公室的門尚未開。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著牆。地毯上有許多被煙頭灼出的小圓洞眼,有膠姆糖被揭去留下的污痕,還有可樂或茶或咖啡灑在上面的斑漬。大家比賽,看誰最不把成規放在眼裡,看誰破壞起來最酷、最帥。他們中趣味高的將成為裡昂,趣味低的將成為那位朗誦性高潮的綠衣女詩人。他們或許會出來王阿花這樣的例外。情調頹敗卻非常優美。他們中或許也會有徹悟者,突然看透這樣的憤世嫉俗實質上也形成了另一套世俗,這樣他們會浪子回頭,回到秩序的社會中,成熟為安德烈。我卻不知我將會成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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