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
|
一個朋友送我的禮物。他秀氣文弱地笑一下:他以為王阿花還跟我在一塊兒,一半是送她的。我晚上排練一般要抽幾口大麻。他口氣十分家常,堅定地信賴自己的品德和操行。 那你把大麻從窗口扔出去。我說,你給我,我來扔。 我發神經啊?這麼好的東西。現在根本買不到質地這麼純的大麻了。 讓警察逮住,你人財兩空。我說。 我拿起王阿花的小鏡子,看警車上的紅藍燈閃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警察哇啦哇啦地叫喊,不用心你一點也聽不懂他們在哇啦些什麼。 裡昂又來到個十字路口,迎面也出現了一輛如臨大敵的警車。裡昂一打右舵,轉到一條「不准右拐彎」的路上。兩邊濃黑的柏樹給人溫柔的假像。似乎隆冬在這裡暫時休止,一切冷硬的棱角和線條都虛去了。 肥笨的警車遲疑了一刹那,跟了上來。我以為在好萊塢電影裡演絮了的這個警追匪的鏡頭對於我永遠會不切題;我永遠是膩煩、鄙薄、側目而視的一個看熱鬧者。而我竟會成為這場熱鬧本身,這大大超出我的意料。因為我變成了這場熱鬧的一部分,我便不再膩煩、鄙薄地側目而視,我覺得這事還是挺新鮮、挺扣人心弦的。尤其是伴隨著這個不斷使自己的過錯升級、從過失升級為犯罪的裡昂。 老福特突然停在路邊,裡昂對我一擺下巴:下車。他拉開車門,下了車,我在完全沒有自覺意識的情形下複製了跟他不差分毫的機敏和快捷。我所有的知覺只夠感覺裡昂緊攥著我的手。他手心的冰冷從一層羊皮手套的那一邊傳到我手心上。 我不久發現我和裡昂已在一個咖啡館裡。昏暗的燈光使每個桌上的人都成了密謀者。我和他側著身體NFEA2過桌腿和人腿。朦朧中感覺所有的人都對裡昂不陌生,給予他知情者的會心微笑或會意一瞥。空氣中有股廉價的萊湯氣味,比我們餐館的湯更廉價。奶油蚌肉湯,或者蔬菜通心粉雞湯,不然就是豌豆湯。廉價到這程度,氣味就沒什麼太大區別了。 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剛才的疾跑。我和裡昂竄得那麼賊快,如同一對手拉手的兔子。寒冷就在那段飛跑中被我們擺脫了,連同警察們。 裡昂看看我,蒼白的臉上有了淺紅的微笑。嘿,行啊你。 我笑笑。那車怎麼辦?我問。 現在它正落在警察手裡。他們正在翻我的抽屜。抽屜裡有四年前買的車保險。噢,還有一打罰單。起碼有一打。 他們接著會對你怎樣? 裡昂聳聳肩。他把這個美國式動作做得非常憂鬱,非常低調,因而有一點優美在其中。這個動作原是可以被人做得天差地別。就像芭蕾,每人和另一個人都把一套規範動作做成自己的版本。裡昂就那樣輕輕一聳肩,把一幫子兇猛龐大的芝加哥警察得罪了。這個聳肩的動作之所以有一點優美是因為它很配裡昂。 他們會把老福特拖走嗎? 很可能。假如他們算算費用,認為還合算的話,就會叫輛拖車來把它拖走。我反正不會去交罰款。所有罰單加在一塊,比車值的錢多好幾倍。 我想著熊頭熊腦的警察們圍著繳獲來的老福特打轉,看看它的深灰身軀處處瘡疤,靠近車輪的地方,鐵皮鏽得血肉模糊,潰爛失形。他們為它居然能挪動感到驚訝,為能駕著它在他們眼皮下飛竄的裡昂感到佩服。他們最終抄走了車號和某張罰款上的地址和一切有關裡昂的資料,心裡完全明白裡昂是最痛快得起的那類人;裡昂惹得起所有人,包括有著大明星聲望的芝加哥警察。 這時我發現我的手仍在裡昂手裡。兩個手溫度都很高。我覺得手和手握在一塊可以是沒什麼含義的,這個國家的男人女人不加細究地接吻、擁抱,因為沒有含義而毫無負擔。如果我現在猛一抽手(或輕輕一抽手)含義就來了:我和他都會對手拉手這個無邪的動作追究,會覺得必須為這個動作命名,為此動作對我們自己做個交待。 裡昂眼睛盯著牆上的一幅畫。我見他睫毛挺著鋒芒,朝向這幅沒什麼道理的畫。他這樣看它,我便硬要去看它的道理了。半分鐘之後我突然看出,它是王阿花的作品。一些色塊,一些筆觸,然後一朵玲瓏剔透的殷藍的燕尾花和一隻香檳酒杯,上端碎裂得差不多了,只有一根細弱的杯頸和脆薄之極的杯座。 這樣,我們手拉手這樁事便更沒了道理,對於我們自己更是無從交待了。 一個侍應生過來對裡昂說:王阿花和海青昨天晚上來過。 裡昂朝這個講標準芝加哥英語的亞洲小夥子看一眼。他對所有事情的反應就這樣淡,表示:我聽見了。我知道了。 侍應生又說:兩個人?他看見裡昂拉著我的手。 裡昂的左手從右胸的口袋裡掏出個信封,說:我們一會兒就走。那裡面有大麻。 侍應生把我們領到一個小桌邊。這桌可以安置四個人,已有兩人在下圍棋,棋盤上的沙場正是難解難分。倆人正在你死我活,因此對他們不合理侵佔的空間表現出絕對的無辜。 我和裡昂試圖在他們餘下的有限空間坐下來。裡昂問我會不會下中國圍棋。我說我哪會有這種時間上的奢侈,裡昂不去聽我話裡的不贊同,只告訴我他和王阿花就在下圍棋的時候認識的。我想他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呢?但他面孔上明明沒任何意思。他將我的手擱在他膝頭上,他自己的手按在上面。我的手在皮手套和他手掌的覆蓋下開始出汗。他的眼睛看著棋盤。侍應生端來兩杯加冰塊的白水和四十塊錢鈔票,裡昂一概不理會,眼睛和全副精神都在那盤棋上。 裡昂,你和王阿花誰贏誰?我問他。 他說:嗯? 他轉過臉,看著我。我想把話再重複一遍,又一想,還是拉倒。 他看著我,等待我再問他一遍。 我笑笑。 他慢慢轉回視線,又去看圍棋。他當然聽見了我的提問。但他認為我那樣裝作沒事,裝作不想刨根問底,裝做對他和王阿花毫無女性的天然妒忌是愚蠢的。他轉過臉說:「嗯?」是給我機會,把話問得聰明些。然後我便感覺他的手心有了些輕微的動作,似乎用著一股內向的力量,一股不想讓我和他自己察覺的力量,撫摸我的手。因為他的動作是內向的,於是也就不完全具體,我和他的手之間相隔的皮手套因而便是不存在的,回答直接進人了我的詢問。因此我和他之間相隔的皮膚、血液、軀體,也不再存在;我和他之間相隔的兩個下棋者,以及一整個盛著上百號人的空間,都不復存在。一個個體和另一個個體之間,竟有如此的捷徑去相遇和相識。他似乎感到了我的反應,儘管我認為自己一動不動。他手心的動作更微妙,而我想要的回答全在裡面了。我作為一個女性靈肉所追問的一切,他作為一具男性靈肉都一一作了解答。我不知我問的都是些什麼,但他的回答無一不準確。這個過程如同兩個導體的溝通;最內在最精確的溝通,不需要借助任何物質形態的線路或渠道,不必去物質世界先兜個圈子,繞趟冤枉的彎路。 原來什麼都在其中了:為此動作命名,為此向自己作交待,全在其中,而「其中」,便是完整的一大片省略。或者:忽略。 我不必再去看他的臉,去尋找他眼中的回答。他的臉和眼睛都是要讓我兜圈子,走入歧途的。 我感到一股陌生的渴望突然爆發,又立刻被他滿足了。緊接著又是更強烈的一股渴望,他再次給予了滿足。怎麼會這樣呢?難道這不就是兩隻手的活動嗎?他持續給我的回答和我持續生髮的渴求使我感到這經驗奇異得可怖。我不是個毫無男女經驗的女人啊!……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