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鏡子是王阿花的。他說,車上不少東西都是她的。一直想湊到一塊給她送去。一直也沒送。

  他沒說什麼原因「一直沒送」。他非常會避開事情重要的地方。車駛出停車場。出口左側有個豎著的木箱,高度恰抵車窗,上面有個橫開的小口子,比郵箱上的投遞口小幾倍。按說該往裡面扔兩塊錢。裡昂根本對收款箱沒有知覺。他對許多規範生活環節都沒有知覺。車發出坦克的聲響,在出口處兇狠地低吼,隨時要衝出去攻打芝加哥。裡昂微微在嘴角上用著勁,眉心被兩條濃重的眉毛擠窄了。他不斷扭頭看著馬路上過往的車,他臉上的表情像說這些駕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們惹他反感和蔑視:這個龐大而愚蠢的中產階級,好像真有什麼有趣的事等著他們,值當這樣行色匆匆似的;他們無非是趕路回家,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無糖冰果凍。他的車貓在那裡,終於瞅准一個空檔。裡昂一踏油門,就潛人了車流。

  開了五分鐘,裡昂轉過臉問道:你想去哪裡?

  我想他兩年前就這樣溫和地遷就王阿花。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來打算今晚做什麼?他又問。

  你呢?

  我?他微笑起來:我沒有計劃赴宴。我怎麼知道會有人請我吃晚飯。

  我的計劃也打亂了。因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會請你吃晚飯。

  沒關係。

  什麼?我的頭離開了車座枕墊。

  你是不是很怕失業?他眼睛用力盯著路口的紅綠燈。他連盯紅綠燈也會這樣專注。裡昂如果沒有這樣獨特的專注表情或許是個相貌平平的人。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失業了?

  他把車駛過路口,這期間他一直緊抓著我的注意力。

  我當然知道。他說,我過去常常失業。我做過起碼二十家餐館。一看就知道你給炒了魷魚。我是過來人,所以要你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車裡暖氣充足,我又把腦袋靠回去。

  我來的時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給炒了魷魚。一聽你電話上的口氣就知道了。有什麼可報復的?

  什麼報復?我不懂他幹嘛用這字眼。但似乎這字眼用得頗恰當,準確戳在某個痛處。

  別發愁,這種工作一天可以找十個。這種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個糊口的事由。裡昂不緊不慢地說。

  車漸漸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氣不接下氣。開了十分鐘,裡昂把它停在湖濱大道邊上。他跳下車,繞到車後,從後排座裡拎出一個塑料油桶。他掀開車前蓋,車和他一塊呼出白色霧氣。我鑽出車門,問他用不用我幫忙。他告訴我誰也幫不上忙,車太老了,開動一會兒,就得給它添些機油。劇烈的寒冷凍得人眼珠也脹痛起來。我湊著凜冽的路燈光去看裡昂,發現他獨個在笑,仔細一看,那並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頂住寒冷而齜牙咧嘴。西伯利亞的堅韌生命雪猢和狼,都會生髮這種類似笑容的齜牙咧嘴。大路上一群群車低嘯著奔過,奔往某處去捕食。裡昂的話我基本聽不見。我大喊著問他: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大聲地重複:我說我一般不用車上的暖氣,一用它更是毛病百出;不然這輛車一般不鬧什麼彆扭。

  我出聲地笑起來,想向他揭露一個事實——這哪裡還是什麼車?早就是一堆廢鐵了。但我又想到自己連一堆廢鐵也沒有。

  裡昂回頭看看我,也笑起來。他明白我笑什麼。在這樣的酷寒裡最好保持麻木的面部表情,因為笑是疼痛的,笑把被寒冷凍固的表情硬撕扯開來。

  他大聲說:你回到車裡去吧。

  我說:到車裡做什麼?

  他又說:你是不是笑我開一堆廢鐵不容易?

  我說:是不是不容易?

  他說:有一次早晨起來,發現車沒了。後來在廢車處理場找到了它。我現在把它停在我公寓附近,每天晚上都得在後車窗上打出個招牌,上面寫:這並不是廢鐵。

  我說:你編笑話!

  他讓我替他扶著用硬紙殼卷成的漏斗,他朝裡細細地灌機油。他不解釋他究竟編沒編笑話。表情又變得極端專注。

  他說:不過我寧願開廢鐵。

  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意願解釋他為什麼有如此堅定的「寧願」。完整的句子該是:我寧願駕駛廢鐵,也不願做理查·福茨那種中產階級的中堅分子;或者,也不願去幹你原先那份糊口事由。他光榮受窮,窮得自豪、窮得高貴,窮出了這樣雅致清秀的風度。整個物質階級在溫暖舒適而枯索無趣的TOYOTA、HONDA、BMW裡面,從我們身邊呼嘯著錯過去。我們的另一側是密西根湖,冰凍三尺,它銀灰的冷流不斷參加到由天而降的隆冬裡。我想問問是否發生過凍死藝術癟三的事件。又一想,我目前正辛辛苦苦繳著學費、掙著學分,熬著三年寒窗,爭取一畢業就去做個藝術癟三。我最好不要對藝術癟三有不恭敬的態度。

  我說:裡昂,你現在還愛王阿花嗎?

  他說: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

  我們的語詞在清冽之極的冬天夜晚形成一團團白色氣體,好久不散。

  回到車內,我牙關咬得發疼。裡昂仔細地一下一下踩油門;扳手動檔,用心聽車的反應。老福特哮喘著活過來,沙啞而顫顫巍巍,又馱起了我們。裡昂側過頭朝我看一眼,意思是:這老傢伙幫的忙還是基本大於它惹的麻煩。或者,他的意思是:你看,我和這老東西相互虐待慣了,它最後總是弄不過我的。

  老福特漸漸恢復了氣力,剛加到滿速,一輛警車跟上來。很快就聽見警車喊話,叫我們立刻停車。

  他們叫我們停車!我提醒裡昂。

  我知道。

  你這樣跟他們賽跑,肯定跑不過他們……

  我知道。

  那你怎麼不停啊?

  不能停。

  你會惹急他們的!

  我知道。他說著打了個左拐,離開了車的激流;拐進一條住宅區的窄街。這不能停車。他溫吞吞地說。

  為什麼?我問。

  王阿花一般在我逃警察的時候都幫我。我絕對不能落到警察手裡。

  你反正得落到他們手裡。

  他巨大的老福特在這些小街上跑得相當不錯,自個認得路似的。老福特一看就是逃警察的老油條。裡昂除了專注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說:我口袋裡有一點大麻,萬一他們搜我身,准把我弄到拘留所去。

  你怎麼會有大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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