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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老司機從頭一眼看見這女孩,心裡就在罵她的父母:這樣一個女孩,怎麼就捨得放她到鄉間村野來。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子,那不可惜她的知書達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淺藍布旗袍,黑布鞋,兩根辮子綰成兩個圈,城裡女學生要不剪短髮,一般都梳這種辮子。

  老司機說:家住哪裡呀?

  我母親說:鼓樓。

  她就知道一個鼓樓,一個夫子廟。夫子廟給日本人燒了,她是曉得的。所以對於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樓。

  老司機說:家裡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親心想,就因為老人們個個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這個家了。四代人三十來口,擠在一個姓氏下,困於一座大屋中。一頓飯要從上午八點做到中午十二點,每個人才有希望吃飽。一個老虎灶的煙囪要不斷冒煙,每個人才洗得上澡。我母親的一個姐姐妹出去了,一個嫂嫂娶進來了。兩個不比她年長多少的女子就變得隔了代一樣老,接著就挺起了大肚皮,接著就當著一大家子敞開懷拽出長形的奶子,塞到小毛頭嘴裡。我母親覺得她們眨眼間變形的長形奶子是她頭一個不想要的。好好的奶子說變就變,變得那麼醜,連她們大敞著懷也無妨了。我母親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裡,看見她們的滿足:那種對自己的未來完全熟知的滿足。她們的未來就像通往井臺的那條小路,一共兩個彎,三個坎,四個臺階,她們閉著眼都走不錯。這是令她們踏實的好事,令她們兩眼瞪著二尺遠的一處空白心裡一個心思也沒有;偶然有的個把心思,無非是一個成色好的玉鐲,一塊杭州綢料,一條南京來的雲片糕。等她們把孩子從胸前換到背後,她們便再次大起肚皮來。

  我母親第二個不要的,就是她們的杭州綢緞小褂,她們的玉鐲,以及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相好。她們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親眼裡都毫無區別:梳著分頭,穿著長衫或短衫,聊天的時候總是每隔幾分鐘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們還是能讓女人們有面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頂多押車到縣城去賣賣茶葉或蠶繭或掛麵。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親對應家大瓦屋中每樣東西都搖頭撇嘴,實在看不上。惟有一樁東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離家出走才決定不要的。那是五百兩黃金,是應家的頭一任家長留下的。那位祖爺爺和我母親隔著四代,據說沒任何人知道他從事什麼掙下了家業和那五百兩黃金。村裡的老人們有見過他到來的模樣,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別人的,完全不合身。還戴個不倫不類的禮帽。老人們說他來了不久就買下田畝,蓋起房子。應家的人都聽我母親的祖父說,祖爺爺一訓話就說他的五百兩黃金將落到哪個兒孫手裡,要看這些兒孫的出息,更要看他們的孝敬程度。直到祖爺爺咽氣,兒孫們沒有對他回過嘴的。但祖爺爺咽氣是他獨自咽的,一早起來兒孫們發現老頭兒在自己床上誰也沒驚動地走了許久了。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一個兒孫,五百兩黃金存放在何處。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動起來。翻箱倒櫃,一寸一寸地敲牆;一塊一塊撬鋪地青磚。三年後,大家意識到悄悄分頭去尋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讓聰明搭起夥來。果然進展出現了:在祖爺爺床板的背面,釘著一個木匣,打開,裡面有些洋鈔票,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祖爺爺很年輕,和七八個年輕男人站在一起。那些年輕男人都穿著不合體的洋服,全戴不倫不類的禮帽。應家兒孫們把洋鈔票拿到縣城銀行,鑒定下來說是美國鈔票,數額小得不夠他們一行人的盤纏。

  那以後應家子孫沒有往外搬的,女兒們嫁出門,也常常回來,看看五百兩黃金是否有了線索。陰陽先生請了四個,按他們的招數抽幹過渠和井,應家的大魚塘也弄了幾回底朝天,一兩黃金也沒找見。

  我母親是應家頭一個想開的人。她在某一天突然看見三十多口人的一家子全是眼神呆滯,心不在焉,滿臉的無所事事,她想,他們此生就剩了一件事的盼頭了,就是等著五百兩黃金被發現的那一天。我知道我母親從來就看不起這家裡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少,而她從來沒像那個瞬間一樣感到噁心。

  她想到曾經在鎮上看見的兩個姑娘,她倆是鎮上醫生的女兒。她們給父親做幫手,戴雪白的口罩,頭上頂個餛飩帽。她們進過縣城的衛生學校,所有人都叫她倆「衛生小姐」。她們從來不穿綢緞,不穿繡花鞋。總是一身細布旗袍,冬天陰丹藍、夏天淺藍。她們從來不戴玉鐲耳環,遠遠走過,人們聞到一股好聞的藥水味。人們都說那是「衛生香」。我母親看見衛生小姐的時候只有十歲。她開始拒絕豔色衣裳就是那年。在她十五歲半冬天的下午,她想,她得放棄那五百兩黃金了。我當然清楚,我母親這只井底之蛙在做這項人生選擇時,只有兩個參照,一個是等待發掘黃金的三十多個應姓子女半癡呆半瞌睡的面孔,一個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兩個衛生小姐。我母親認為衛生小姐的魅力,大過黃金。

  我母親坐在鉛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卻一動不動,兩個胳膊肘緊緊壓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裡的十塊光洋,是以這個轉折點到廣闊無際的未來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積攢的壓歲錢。她一分錢也沒有亂花過。我母親可以為一個她自己也不認識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極至。我也不知道什麼世面也沒見過的母親,從哪裡來的堅定信仰——她一定會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業。我不能要求我母親超越她的局限:憑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業,就是通過一個男人來成就自身。我來點穿她吧:我母親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個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應家祖爺爺那樣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汽車到達南京的時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車後,老司機說要把我母親送到家門口。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南京我熟得很,丟不掉的。

  她輕盈地跳下車,在一盞盞路燈和闊葉梧桐之間,時明時暗,走出了老司機的視野。

  我母親走過街邊一家小食鋪,鋪裡一共六張方桌,張張都滿,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門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她笑嘻嘻地問我母親:你們南京人都愛吃些什麼?

  我母親看著她,滿臉的莫名其妙。

  她見這女子穿件黑白細格子旗袍,淡淡地化著妝。她身後的桌上,是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還有個戴著眼鏡的男子,口音都有點兒南腔北調。

  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問我母親是不是在找座,我母親點點頭。她便拍拍那條長板凳,叫我母親同他們一塊兒坐,順便告訴她們南京有哪些東西好吃,味道又不怪。

  我母親把從她父母、叔嬸、姑姑姑父那兒聽來的食品特產,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這當中她發現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瞅著她,覺得她很好玩似的。她看見男子面前擺了一本簿子,半寸厚,是手工用針線釘成的。

  他們按照我母親的推薦點了菜,請我母親一塊兒吃。我母親想,跟著他們不花飯錢,說不定住店錢也能省掉。我對我母親的直覺十分佩服,她和任何人接觸,頭五分鐘就能確定此人將給她多大益處或害處。她立即確定這四位外省人不會給她太大害處。一邊吃著飯,我母親聽他們談著她不懂的事:文明戲、劇本、角色。她在席間也弄清了幾個人的姓名。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姓魏,戴眼鏡的男子姓劉。魏小姐不時講到的事就是「刻鋼板」。她很快弄清,所謂「刻鋼板」就是寫字。

  我母親突然說:我會刻鋼板。

  四個人一塊兒扭過臉:一小時不到,他們忘了她的存在。

  劉先生說:你刻過?

  嗯。

  魏小姐指著劉先生說:當心,他很會剝削人的!

  劉先生不搭理她,拿出一枝筆,對我母親說:來,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我母親從來沒見過這種筆,帶一個帽子;旋下帽子,筆尖上居然沒有毛。但她一點兒也不露她的孤陋寡聞,不去接筆,對那劉先生說:你先寫幾個字,我照著你的字寫。這樣一來,我母親馬上看見這杆筆的全部功能:墨原來是裝在筆肚裡,它自己溢向筆尖,落到紙上。她心裡冷冷一笑,原來外面的一切反比家裡容易,城裡人的事由竟比鄉下好混。她一揮而就地寫下了幾個字。四個人立刻說:不錯不錯,蠻像樣的行書。

  劉先生說:可惜呀,我雇不了你,你要在上海就好了。

  我母親說:你們都是去上海?

  他們說他們的火車誤了點,才給了他們逛南京的機會。

  我母親說:好巧啊,我也是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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