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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問題。是她非常、非常獨特。你說呢?」

  「當然。」從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賽珍珠開始了這場拯救棄嬰的神聖事業。她受不了美國士兵們打掃戰場之後在無數韓國姑娘腹內留下種子,然後拍拍屁股回了美國。賽珍珠到處演講,口乾舌燥地動員人們掏腰包,給予千萬個「蝴蝶夫人」一些關照。女作家已兩鬢斑白,她將美國士兵們造的孽一一補償,將他們留下的殘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兒「陽光燦爛」。白髮蒼蒼的文學女泰斗伸出強壯的雙臂,展開老祖母的擁抱,呼喚著:救救孩子們!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救救美國的孩子,救救美國良心!……

  「『陽光燦爛』不喜歡花,但很喜歡樹葉、樹枝;她也不愛玩具,但特別愛我的鑰匙!你說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覺得非常幸運,能有這樣的孩子,不過『陽光燦爛』也很幸運,我們真心愛她。我已經開始為她儲蓄她的教育經費了。你知道嗎?供一個孩子上大學得二十多萬!」

  「我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又沒在打掃戰場的同時在無數女性體內繼續兵力駐紮。

  「我相信『陽光燦爛』將來一定會讓我驕傲,一定會……」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謝謝你!」

  「哪裡的話。」

  便衣福茨變得很動情。他辛辛苦苦尋覓我的行蹤,問候我的歸來,準時給我打電話,就是要向我抒發他這番激情的,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動了,因為我聽出他動真格的了。雖然這激情和我無關,但我不忍提醒他。他這樣一個整天忙著逮人忙著審訊的便衣也難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話音中聽出了詩意;他說韓國女嬰的到來讓他想到那個著名的聖經故事,他說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於這樣一個躺在竹籃裡的嬰兒,順水漂流,漂到幸運之岸。漂到美國之岸的女嬰『陽光燦爛』當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難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務,倒還未泯一腔詩意。

  我的現實如此地缺乏詩意。或說詩意對於我的現狀毫不切題。我需要多掙一些錢,需要睡足覺,爭取不拖欠房租,爭取上課不打瞌睡。這時我聽理查說:還有你。

  我說:「啊?」

  他說:「你也是個順水漂來的孩子。漂過太平洋,漂到我們的海岸。」

  他這樣詩意真要我命。三十來歲的便衣福茨原來也可以滿口文藝腔。

  「對不起,我明天有課,今晚必須讀完這本書。一千多頁。」

  「什麼書?」

  「索爾仁尼琴你知道嗎?」

  「當然!」

  他不大高興我這麼提問,似乎挺摔兌他。

  「我正在讀他的傳記。」

  「他也是漂來漂去,終於漂到我們的岸。」

  「你是說索爾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個索爾仁尼琴被盛在竹籃裡,隨波漂流。這個喻象可不怎麼樣,比較恐怖。而且巨大的嬰兒一從竹籃裡站起就罵美國的大街。

  「對了,下次我想聽聽你談談你的父親。」

  「好的。」不過我真想跟人講的,或寫的,是我的母親。她從家裡出逃,去拼打男人們的天下時,還不足十六歲。你怎麼一字不問我這了不起的母親?……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憶我上次講了哪些有關我父親的話。不能說錯一句,錯了一句就會被認為是謊言。我看著外面的路燈從百葉窗縫進來,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絲一絲。牧師夫婦開始做愛了,他們逐漸調整了方式,為了我好,他們現在悶聲不響地作樂,在黑暗中不分你我,僅是地板的微微顫悠傳到牆這邊來了。黑暗似乎應去了一牆之隔,他們把我容納到他們健康、年輕的夜晚活動中去了。

  我快要在別人的節奏中睡去時,主臥室的門打開,先是牧師進了浴室,然後,是他年輕的妻子。水聲飛濺,如同年輕的笑聲。不知我母親最初熱戀我父親的時候,是否對做愛有過如此的興趣……

  我母親從蘆葦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兩丈寬的大路,回過頭。伏搖的蘆葦已癒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親村裡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應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歲的母親從來零嘴不斷,出村子前還在雜貨店買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個賣熟老菱的,用她的繡花手絹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順著小路上的菱角殼、梅子核尋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親。

  母親從來沒走過這麼長的路。要不是她準備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給她打岔,先是走這段路的無趣,也會煩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會對自己說:算了算了。她這時找了塊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繡花手絹鋪上去,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著棉紗長筒襪,沒有城裡少奶奶的絲襪那樣薄,也是精紗細紡的。走了十多裡地;母親感覺襪子從膝蓋褪到小腿,又從小腿褪到腳踝,絕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兩條長筒襪踩在腳心走過來的。若沒有零嘴分她的神,母親不可能受得住縮成兩團,硌得要命的長筒襪。

  母親把長襪子從腳板下面一路拉上來,拉得平整光潤,她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頭望著,手把鞋子提起,仔細倒盡裡面的沙土、草根。然後她從隨身挎來的藍色印花包袱裡,拿出一塊光洋。餘下的她還有九塊光洋,它們都去了之後她靠什麼吃飯,她是不去想的。我母親主意很大,九塊光洋之後的日子她肯定過得下去,並過得不差。

  路的西頭來了輛汽車。車頂上綁著四五個皮箱,十多個鋪蓋卷。車子蓬頭垢面,四個輪子上肥厚一層泥土因而使它們看去腫脹、笨拙。我母親朝它揮一下胳膊,汽車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彎腰,去拾那條墊在土包上的繡花手絹。我知道母親在無論多麼十萬火急的情況下,都不會腦子一熱丟失一條手絹或一個髮卡。她問五十多歲的司機:老師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師傅說:是啊,你打票沒有?母親鬆開五個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塊光洋:老師傅,這個夠不夠我打票啊?司機說:這麼大的錢我到哪裡去給你找錢?你沒有零錢嗎?母親搖頭笑笑。車上個個人都在睡覺,這時有兩個人醒了,看見有人在錢上作了難,便立刻眼一閉,心想,等他倆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師傅說:那就對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縣城去搭車吧。

  我母親說:有多遠啊?

  老師傅說:三十來裡地。

  他這樣講的時候臉上那點兒不忍馬上被母親抓住。她說:老師傅,你看太陽都偏西了,你捨得我一個人走三十來裡地呀?

  老師傅看著這個俊秀的女孩,他是捨不得的。他說:回頭到了南京,你補張票吧。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到了南京,我買鼓樓的臭豆腐請你吃!

  老師傅笑得呵呵的。車就開上路了。他朝一個空座也沒有的車廂喊:大家擠擠睡啦,給這位小妹妹騰點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誰也不肯醒。他便拿了個鉛桶,底朝天擱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個爛棉襖鋪到錯桶底上。我母親坐了下來,把那塊光洋仔細塞回包袱。她知道搭這趟車她一文錢不必花了,老司機方才叫她補票的話,是講給全車人聽的,是向他們表白,對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無偏心眼兒的。

  我母親並不多話,只是有問必答。

  老司機問:是在南京讀女子中學啊?

  我母親說:是的。

  我曉得母親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闖蕩世界的時候,不講實話,我完全贊同。我母親真是個聰明過人的少女,她表現出的大方,沉著,讓人相信她慢說熟知南京,就連上海十裡洋場都不在她話下。我認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處是那個鄉氣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機只覺得那小包袱有點塌這女孩的台。

  老司機說:你是來走親戚?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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