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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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時刻向那位劉先生笑了一下。這種笑很奇怪,只有當事者明白它的真正含義,局外人根本捕捉不住,即便看見它從燃起到熄滅的瞬息,也無法確定它是一個笑。所以我在這兒的意思,就是我母親對男女間微妙關係的無師自通。假如我現在告訴她:你那是暗送秋波。她一定死不認帳:胡說八道,我那時才十六歲,懂什麼「暗送秋波」! 劉先生是這個笑的靶子,當然被擊中了。他說:你去上海做什麼?上學? 我母親說:嗯。 想勤工儉學? 我母親根本不知什麼是「勤工儉學」,但劉先生臉上的表情告訴她,它多半不是壞事。她點點頭。這樣她是留了餘地給自己的。 劉先生說:真不簡單。你多大了? 我母親膽子一乍,說:我十八歲。 魏小姐說:看上去你只有十三歲! 她沒看出來,劉先生在聽我母親謊報年齡時,臉色一紅,眼睛一亮。我母親卻看見了。她基本上已給劉先生的人格批了分數,他人是不壞的,但本事中等,靠教些課,撰寫些文稿、劇本過活,不松也不緊,錢多的時候他愛錢,沒錢的時候他愛氣節。這樣的男人在我母親的生命中扮些角色,有時還會顯得是不可缺少的角色,但不是她的終極目標。她一提當年勇就說:我一個小包袱進大上海,靠過誰呀?她可能主觀上並不存心要靠劉先生,但她一連幾十分鐘向劉先生發射魅力,劉先生儘管心裡有點嘀咕,認為這小姑娘有點來者不善,但他已經死心地要給我母親舒舒服服靠上來了。 劉先生為我母親在上海租了房,領她剪了頭髮,給她找了大堆的文件來抄寫、複寫、刻寫。即便他明白他上了我母親一記小當:她在上海根本無學業,他對我母親的印象毫不受損。那個年代,脫離封建家族,投奔獨立自由的女性是受歡迎的,尤其在劉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群落裡:獨立自由的女性多了,對他們就方便了。要他們去挖那些深宅大院的閨秀出來,第一是費事,第二很可能徒勞。他們對男女關係的新觀念,他們嚮往的新生活方式,建立在社會上飄流的新女性身上。剪了頭髮,同家裡不復來往的我的母親,很快成了個「密司」,落落大方,同她交往的男士都覺得不費事。她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坐在寫字臺前一筆一畫抄文稿,一坐十二個小時。她的律己,樸素,她的勤勞使劉先生覺得,她是個模範「密司」。 劉先生和我母親幾乎天天見面。她很清楚他對她懷有希望。我母親知道,對她懷有希望的男人可不少。但她懂得一個女人在這個時刻一定得好好把握時局,弄得好,所有那些暗懷的希望都可以任她驅使、利用,弄得不好,就會砸鍋。包括劉先生在內;所有男士中沒有一個完全如她意的。他們都沒什麼大本事,只能約了去一同看看電影,軋軋馬路。使她總有足夠的抄寫生意。她想,沒准哪天這幾個男人裡就出息出來一個呢。她的方針是,先拿他們將就著,時刻準備發現新目標。 劉先生寫的劇本被拍成了電影,電影打得又很響,一夜間就本事起來,來看我母親時黃包車也不坐了,坐了部轎車。他告訴我母親他已經是電影片廠的股東兼副廠長。我母親隨他坐進轎車,臉上雖淡淡的,心裡卻想:幸虧我沒得罪他,幫他維護住了他心裡對我的希望。她聽他談笑風生,講拍片中的荒唐事。我母親想,原來魏小姐也一夜間成了大明星!她和劉先生工作中往來緊密,只要她同我爭,我太不是她的對手了。 三個月內,劉先生一發不可收拾,不僅有車,房也有了。他對我母親的造訪,漸漸稀疏起來。我母親想:好了,時候到了。她打開櫃子,從角落裡拿出那個印花包袱布,裡面十塊光洋纖毫未損。我母親很厲害,守她的財就像守她的身一樣,守得鐵緊。她遏制了自己的貪嘴,吃零食的習慣,每一文錢都花在節骨眼兒上。她多少次告訴我:好吃懶做的女人,下場往往很慘。她拿著沉甸甸的大洋進了布料店。她的對手是電影明星了,她不能在外貌上敗給她。她一塊塊料子往自己身上比,最後選了塊蘋果綠的薄呢。她穿上蘋果綠的半長大衣,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在下午六點來到劉先生辦公室樓下。 她看見劉先生走了出來,便把手裡的書打開,慢慢地邊看邊走。聽到劉先生的嗓音喚她,她倏然從專注的閱讀中冒出臉來,左顧右盼,像是沒看見喚她的人就在三步之內。她從劉先生眼裡知道自己對一切的設計都很奏效。 我母親說:怎麼這樣巧? 劉先生說;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 這是你的辦公室啊?好排場。 這樓是我父親報館的。 我母親想,千萬不能熱乎,不能粘上他。別跟他上樓。 她說:我要去上課呢。 上課? 我在修會計課,還修了英文課。 根據她對劉先生的瞭解,我母親曉得劉先生會喜歡一個好學上進的女孩。 他和她就在路燈初亮的馬路上分了手。果不出我母親所料,劉先生第二天便到她的亭子間來了。他和她交往上的鏽跡,立刻被除去。她對他承認,她曾經瞞了自己年齡,她到現在也還不滿十八歲。劉先生聽了,顯出很傷感的樣子,伸一隻手擼著她的頭髮:這是個多麼潔身自好、意志如鋼的孩子。我母親講到應家三十幾口為守著五百兩黃金,外面的生意、學業,樣樣可以丟棄;他們讓她一天也不願多忍,寧願冒受窮挨餓的危險獨自闖蕩,她以那種孩子式單純直接的語言講述,而劉先生卻慢慢流下眼淚。他抱住她,說: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麼低賤。多麼沒有尊嚴。我母親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 劉先生買了鑽戒,打算向我母親求婚時,解放軍大隊人馬開進了上海。我母親被夜校的女同學拽上街去,看這支穿上布軍服生著農民面孔的隊伍浩蕩進城。我母親對我說:開始你覺得這支軍隊很奇怪,像是走錯了地方,但是過了一會兒,你就覺得,這支軍隊有種氣勢,有股勁頭;任何軍隊都沒有。我母親在敘述這一段時,眼睛像在看電影:在隊伍裡一位長官不苟言笑地坐在馬背上。學生們在街道兩側打著腰鼓。一隻腰鼓槌兒不知怎樣就飛起來,飛到那位長官頭上。長官眼都沒眨。然後他跳下馬,拾起鼓槌兒,遞給學生們。學生們既害怕又驚喜,竟沒人伸手去接。大約有兩三秒鐘的僵局,一隻細白的手伸出去,接住了鼓槌兒。那是我母親的手,無名指上閃著鑽石的光。 我母親和長官的眼睛一下子撞在了一塊兒。我母親說:那一下子,你突然明白什麼是男人。 「讓我們看看……你父親最高的職位……相當一個美國的州務卿?」便衣福茨從卷宗裡抬起眼。他眼睛總是比我印象中的要大,裡面兩江海藍的無邪。 「大概是吧。」 「你的母親也是共產黨員?」 「是的。」 「你們家只有你是非共產黨員?」 「所以我父母覺得我不孝順。」 「為什麼?」 「因為我要參加了共產黨,他們就不必為我操那麼多心了。」我父母從來不操我的心。他們眼中的我,生存能力像條螞蟥,剁成幾節,眨眼就能癒合如新。我母親看著我,目光裡總有潛臺詞:行,不比我當年差。當我二哥發現我和他的同學開始相互傳遞不明不白的詩歌時,他給了我一頓臭駡,中心內容是:你有一個男朋友了,幹嗎來招惹我的同學?最後他伸出食指點了我半晌,掂量他嘴裡那句話是否太惡毒,他把那句惡毒的話壓低好幾個調,說:你知道你是什麼嗎?……你這是腳踩兩隻船!!!沒等我反應,母親從浴室伸出滿是肥皂沫的臉。她說:不腳踩兩隻船,她怎麼比得出好壞?她這個年紀腳踩兩隻船怎麼了,腳踩十隻船也不過分。她眼睛給肥皂辣壞了,齜牙咧嘴地對我說:我當時要腳踩兩隻船踩長些時間,就不會受你爸矇騙。 「你父母的關係怎麼樣?」理查問。 「你父母呢?」我反問。 「他們離婚三十年了。」 「我父母……」我懶得同這便衣解釋什麼叫「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什麼是「相德以沫」。我只說:「他們是那種老式夫婦,離婚這樣的詞從來沒進入過他們的意識。」 「你的父親,在『文化革命』期間,被批鬥過?」 「當然。」他有三年時間被非官方囚禁。母親在那三年中突然變得極其沉默,眼睛失神卻有種淒慘美麗的光亮,像是相思病患期的少女那樣的目光。她的內心時光逆流,她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初秋的那個傍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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