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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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裡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裡?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佈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只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裡面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兇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裡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裡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黴塵氣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隻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看見沒有?阿書大聲叫喊:一共十塊錢,全解決了!她一旦在公共場合講中文,嗓門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說:那筐裡全是皮包;咱們再給你配個皮包,再來點兒首飾,就齊了!保證花不了你五十塊錢! 試衣間是個大屋,裡面無遮無攔地設了一百多面長方形掛鏡,鏡子之間是一根支出牆壁的掛衣杆。門口站著一支奇長的隊伍,兩個目光狐疑的女人朝這支隊伍不斷喊話:不准超過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號碼,出門號碼跟衣服的件數要相符!看好你們的錢包、首飾,若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只能是各位自己負責!…… 我們把東西遞給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她陰沉地點數,不斷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見縮短的隊伍。她的目光絕望而疲憊,和邊界上的移民局官員相仿:你們受得住,就受吧。她倆每天都在這樣的惡劣情緒中;她們的壞脾氣壞情緒壞命運全是這幫不屈不撓跑到美國境內的五花八門人種弄的;這些五顏六色的皮膚、頭髮、眼睛怎麼這樣源源不盡,怎麼這樣難以抵擋,不可挫敗?你對他們拉長臉,明擺著一副找茬兒的架勢,他們仍是這樣源源不盡。流傳幾百年的移民信仰:「哪裡有麵包,哪裡就是祖國」使他們拒絕受侮,使他們死乞白賴地頑強。 我看著各種膚色的身體被一百多面鏡子成幾何倍數地繁衍。每面鏡子前都有三四個人、甚至五六個人,人們語言不通,沉默的體諒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個人都效率極高,動作經濟,毫不遲疑地脫衣,毫不羞怯地展現尺寸各異、色彩不等的乳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頭和陰毛也拋露給這巨大的陌生集體。二十多年前,我們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親帶我走進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過類似的目瞪口呆:一望無際的皮肉多麼觸目驚心,多麼壯觀。 阿書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試穿。她手腳忙碌,卻方寸不亂。不時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錯了,皮帶鉤鉤反了!這副耳環是這麼個戴法,你看!…… 紅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只值五塊錢,是兩隻鞋順拐。阿書和我只得又回大筐邊去開荒。二十分鐘後找到一雙銀色皮鞋。我說這可不成,它們比我的腳足足大兩號。阿書說:五塊錢你還想美觀舒適呢?五塊錢能買到「不難看不受罪」,就特合算了!我說:可這就是受罪啊!她都沒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劃個弧度,說:擦雙皮鞋還要三塊錢呢!大就大點兒,往鞋尖裡塞兩團面巾紙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錢?省的錢不等於白撿?! 我們完成採購已是下午四點,夜色從城市的四周湧起。樓房的陰影漸漸濃重。街上人群也稠密起來,昏暗地匆匆挪動。我和阿書在地鐵站內告別。我剛想上車,她卻突然跑回來,說:不行不行,那些標簽兒!…… 我問什麼標簽兒? 她顧不上跟我講清楚,只是動手將新買的衣服、鞋子、首飾上的標價牌一塊塊摘下來。摘得又快又仔細,一點兒損毀也沒有。然後她把標簽兒交到我手裡,讓我千萬別丟了它們。 我說:好的。 她說: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們再掛回去。 我說:掛什麼回去? 喏,你看——阿書示範道:我特意只撕個小口子,這樣,你一掛就掛回去了!她見我有待進一步開竅,便說:明天你乘車回來,把所有東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個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東西一退,你等於一分錢不花,就穿了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個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只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磣。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跳上車。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裡正想什麼一清二楚。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你替他們難受什麼? 我表示我一點兒也不替這些靠吸移民的血發達的闊佬們難受。阿書這才把我往車門裡一推,像是一個長輩終於看見她智力差勁的孩子出現一項突破性成長,累壞了的那一種寬慰。 劇場的燈暗下來,我旁邊的座位仍空著。一張票的票價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鐘過去,我不禁想到,五塊錢沒了;到了半小時過去,我幾乎沒心思看舞臺上了,而是不時向黑洞洞的人口處回頭。幕間休息時,我看著璀璨的女人們端著瓊漿般各色酒液,在一樓大廳遊動、飄行,揮起雪白胳膊招呼著彼此,鑽石戒指與手鏈送著晶亮飛吻。全華盛頓百分之十的鑽石、紅、藍寶石都聚集在這裡,香水氣帶著殺傷力,壓迫人們的呼吸。我看見鏡中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藍和幾星銀光,心想,不錯啊,一點兒破綻也沒有,誰能看出她這身裝扮的標價是五十元?那兩顆假鑽石和假藍寶石拼鑲的耳墜,比任何真貨都華麗。 女人們都很美麗: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紅色、粉色、桃紅的指甲舞蹈出種種雅致優美的手勢、姿態。全華盛頓美麗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這裡。一年不多的幾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萬元的珠寶裝飾烘托的昂貴裸露。 這些裸露與那間巨大試衣間裡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識中:什麼樣的天大差別?那些雜七雜八的膚色,無形無狀的肉體……鏡子中年輕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黃色皮膚托起一顆亂真的珠寶;除了這價值五十元的裝扮能馬馬虎虎使她混在這個人群裡;而那偽仿珠寶之下的膚色和形骸,是絕對蒙混不過去的;那早年的營養不良、曾經的限量糧食、肉與糖,以及如夢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錯過的,都被黃色皮膚和細弱形骸記載得一清二楚。 鈴聲響起,人們還不捨得停止自己的美麗競賽。直到場內轟然奏樂,大廳才漸漸冷清。 我心裡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經沒了。他跟我約好,開演前一小時在劇場附近的自助餐館見面。他把黑西服帶去了辦公室。因此他會直接從辦公室到餐館。整個下半場演出,我在不斷為安德烈的失約尋找道理。大幕合上後,我慢慢隨著人群退場,卻發現一個高個子站在最後一排沖我微笑。 我說:你沒錯過謝幕吧? 他說:嗨,你很漂亮。 我說:可不,好幾個人跟我搭訕,非給我留電話。 他說:換了我,我碰上這麼個孤單單的漂亮妞,就馬上告訴她,唉,我單身! 我說:我以為你給充軍到海灣戰爭前線去了。 他說:頭兒找我談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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