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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別客氣。

  老嫗冷冰冰的謙恭和勞拉冷冰冰的和藹,使一種短暫的主僕關係瞬間確立。

  我磨磨蹭蹭,將一條黑色連衣裙套住上半身,再一點點將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將我的長褲褪下。這樣一來,我不必展示我低質價廉的棉內褲。勞拉以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穿、脫衣服的習慣,臉上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上來替我拉上背後的拉鍊,一隻手抓起我的頭髮,將它按在我腦袋頂上,然後比我還用力地瞪著鏡子。這是一件彈力絲絨的夜禮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見鏡中的中國女人一點兒炫示的本錢也沒有;她這樣袒露毫無道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勞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說:背要直,胸使勁挺。

  我照她的意思辦了,那衣服還是和我文不對題。

  這時試衣室的門被輕叩幾下。勞拉大聲說:請進!

  老嫗兩條瘦腿利索而矜持地邁著步子。手裡捧個託盤,託盤上放兩個高腳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燈泡。那種隨時可能碎裂的危險使這一對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貴。

  勞拉說:瑪格,看怎麼樣?她指鏡中的我。

  簡直就是她的衣服!不過抱歉:我的名字是瑪麗。

  勞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滿臉是嚴苛的批評。她說:不是最理想。

  嫗說: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勞拉不以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薦,說:那件充其量只能去雞尾酒會。

  老嫗說:對極了,心肝兒。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這套雞尾酒會穿,再合適不過了。

  她不動聲色地拍著馬屁。

  勞拉從一個分幣大小的銀色小盒裡取出一枚白色藥片,放進嘴裡。再取出一粒,遞給我。我也學她的樣把它擱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滿我的口腔。勞拉把那個小銀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訴我: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個清潔芬芳的吻;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隨時準備被人吻或吻別人,要做好深吻、長吻的準備。

  老嫗說:對呀,我就一天到晚含著薄荷糖。

  我從鏡子裡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這樣的年紀仍懷著如此的希望,潔身自好,滿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運中的吻突然襲來時可以沉著、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樣一個不含洋蔥大蒜胡椒乳酪氣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緣。據說這和男性在錢包裡備一兩隻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滿性遭遇的時代,一個負責的男人或女人該有些必要的自身準備。老女售貨員在這個年紀還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彈一樣漫天飛的吻和豔遇打她個冷不防。

  勞拉圍著我轉了半個圈,再轉回來,然後前進兩步,再後退三步,她慢慢點頭說:是件相當性感的雞尾酒會服裝。

  老嫗說:相當性感。一定會成為雞尾酒會的注意焦點。

  勞拉說:可惜不是去參加雞尾酒會,勞拉像個畫家那樣後仰著身子看鏡子裡的我。她說:這件衣裙最多到六點。

  我說:啊?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裡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裡說:哇,這個姑娘趣味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扯扯這裡,整整那裡。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麼露頭了。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只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裡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裡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後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聽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買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見,儘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裡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佈,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裡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面。她那副專注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裡,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灰眼珠裡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只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她說:怎麼,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袒露了。

  她眼裡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麼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被買走了!設計大師每件作品只有幾件。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條了。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麼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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