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阿書拿我做假設的便衣福茨。她在這裡停頓下來,為強調她下面更重要的話——

  她說:因為二十八個雞蛋讓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個月;沒這些雞蛋我爸爸會早死四個月,所以這些雞蛋等於是我們三姐弟四個月的爸爸!

  我問她便衣福茨聽完怎麼個反應。

  沒反應,傻了。過一會兒才說:你們能長大成人,真不容易,內心從小就受過致命創傷。我說:也還行吧,我爸爸在世我們吃蘿蔔乾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們還是吃蘿蔔乾炒辣椒。對了,他還問: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時期有沒有不良習氣?比如撒謊。我說:嗨!我當你說什麼不良習氣呢!撒謊誰不撒?你不撒謊?他特嚴肅。說:對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謊。我說:我也是。他說:你可別對我撒謊,我說:那你爭取做我的朋友吧。

  後來呢?

  後來我想,這小子不錯,又帥,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馬路上。你知道,我對我喜歡的小子,一般送到電梯門口;有可能鬧戀愛的年輕光棍,我就送到樓下;特別有潛力的,我才送到大馬路上。一男一女乘電梯,大眼對小眼,哇,那股荷爾蒙壓力!心肯定會亂。你有沒有這種體驗?

  阿書,FBI和個中國女人戀愛?你想什麼呢?!

  想想都不行?再說不是我想,是荷爾蒙想。

  他們這種人一般都不理睬荷爾蒙,都是冷血。

  她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說:唉,你想想,生個小FBI,也不錯,據說進FBI要考智商的。

  我發現身後站著兩個人,等著打電話,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們的對話是中文,用不著聽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國,用公用電話超過十分鐘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販毒倒軍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嚇,不然就是通姦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會公德,跟隨地吐痰同等罪過。

  我跟阿書說:行了,有人等著用電話……

  她說:讓他們好好等著。我跟便衣理查在大馬路上握手的時候,他說:什麼時候來芝加哥,我請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凍穿超短裙也值了!……

  我笑著掛斷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裡。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裡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他們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裡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勞拉比我想像得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紐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們兒。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麼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裡子?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麼。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面尋找,大大的眼睛眯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蝨子。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裡!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簽,上面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面很厲害,鑒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麼。一般不會有誤差。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裡連同我們一共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像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麼怪誕多麼恐怖;它們的真身遊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湧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之極,因而她們才有了這一個個冷漠、飄逸的姿勢和態度。

  在我對它們發著奇想的同時,我已經被勞拉安置在一間試衣室裡。一個穿迷你裙的老嫗抱著一摞衣服跟進來,按照勞拉的指令將衣服—一掛好。七十來歲的老嫗濃妝豔抹,兩條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渾身裝束沒有一分寬裕。勞拉在一張古典式的緞面椅子上坐下來,對老嫗吩咐:勞駕,給我兩杯喝的。

  老嫗說:好的,心肝兒。我們有冰茶,果汁,雞尾酒。

  勞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嫗兩條妖燒的腿以效率極高的步伐向門口走去。

  勞拉叫住她:等等。

  老嫗以十七歲的姿勢驀然回首。她說:好的,心肝兒。

  勞拉說:給我一盒薄荷糖。

  老嫗不卑不亢,很有節制地給了勞拉一個笑臉,說:我叫瑪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一盒薄荷糖,還要別的什麼?

  勞拉說:就這些,謝謝。

  我的榮幸,心肝兒。

  順便問一聲:你用的是什麼香水?

  不是什麼好牌子,我一位表親贈送我的。

  我喜歡這香味。

  噢,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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