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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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的勞累、貧困和粗野的風一塊兒橫掃向我和我的藝術癟三同學與朋友。我在那裡感到的力量,那種類似英雄氣概的自我感覺和這個暖洋洋的客廳完全不搭調。在那裡吃的苦頭在這裡看是自找,是荒謬。我發現自己悠閒地疊著洗衣筐裡洗淨烘乾的衣服,柔軟劑家常的香氣和著一股猛烈的慶倖湧進我身心——幸虧我沒把分手之類的話告訴安德烈。我需要這份悠閒舒適暖洋洋的日子。 我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水流充足、溫煦。我想到每次牧師夫婦家洗澡的顧慮,總是豎起耳朵聽許久,確定沒人使用淋浴,沒人洗手,沒人坐在馬桶上讀雜誌。我才影子一樣閃進去。我總以最快速度洗澡,儘管人體在淋浴中多麼想犯犯懶,我都在沖去肥皂泡沫後決然地關掉水龍頭。稍稍磨蹭,我就聽到自己斥責自己:真好意思啊,連房租水電費都還沒交呢……這時我讓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發呆。完美的溫度和源源不盡的水流讓我意識到能這樣浴洗是幸運的;浴洗該是種鋪張得起的鋪張。 浴盆旁邊有個電子體重磅秤,靠牆的木架上,是一摞蓬鬆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兩三塊是淺沙黃,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該這樣方便,並不需要人去惡狠狠奮鬥,什麼都稱心如意,安德烈·戴維斯的愛妻將抹去巨大鏡子上的水蒸氣,順便看看自己的裸體:還不錯吧?還算年輕吧?……滿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頭髮來,兩個嘴角自得地往上翹起。未來的主婦看著看著,抹亂的熱霧變成一柱柱細小水流,從鏡面上淌下,她的身體於是變成被風吹皺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電子體重磅秤,看著紅色顯示燈在幾個數碼間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來的愛妻會像這樣,在每天浴後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個女人會是我嗎? 我再次覺得驚險,一念之差險些就斷送了我正享受的這一切。 我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響了六遍鈴,阿書沙啞地說:知道是你。我以為你昨天一到就給我打電話呢。 我說:我坐「紅眼睛」航班來的,昨天補覺補了半天。 她說:我以為你特急著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問:你都供什麼了? 她說: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傢伙長得不錯,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著瞎扯,馬上要她掛斷電話,我十分鐘之後再給她打。 她罵罵咧咧,說:有監聽器怕什麼?無非把大實話再講一遍。打死我也就這些話;打死誰我都是這幾句話!他媽的讓你監聽!…… 我趕緊叫她閉嘴,把電話掛了,匆匆換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門去。在街口快餐店裡,我找到一個投幣電話,一撥通就聽阿書仍在罵罵咧咧,我這邊又穿衣又戴帽又鬼頭鬼腦找打電話的安全地點,她那邊一口氣罵到現在。她說她就得罵給他聽;我問「他」指的誰;她說誰在她電話線上裝「小耳朵」她就請誰聽她的髒字眼兒。她說FBI已在禮拜給她過了「大刑」。我問怎麼個過法。她說跟那麼乏味的人來來回回講那麼幾句乏味的話,還不叫過刑。她告說我:理查·福茨儘量變著花樣問那幾句話,於是那幾句話就是變著花樣的乏味。 哪幾句話?我問。 還不就是我什麼時候認識你的,你在軍隊的活動我瞭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常常通信……最後又說:他們倆人據說是在北京認識的,我說:不對,是在美國認識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認識的!他說:那可能是他倆裝的,我說:那他倆裝得可夠棒的! 我急了,跟她嚷起來:你怎麼幫腔啊?!我們怎麼裝了?! 我沒說你裝啊!…… 你不是說我裝得夠棒的?! 我說你要能裝成那樣那可是沒得說了:天生一個大瓣蒜! 誰裝蒜啦?你存心害我?! 唉,你這可不夠意思,我這可是捨命陪君子,我圖什麼?!讓電話線上的「小耳朵」一聽,樂了:我們這邊內江了!資本主義就這點兒好,個人主義,誰也不跟誰團結得像我們社會主義這樣……理查·福茨就是想利用我們的社會主義大團結。 我這才知道,便衣福茨出的一趟急差原來是來麻煩阿書。 阿書接著告訴我,若不看在她和我穿開襠褲的情分上,她早讓便衣福茨去見鬼了。她又做出一副淫蕩嗓音說,理查·福茨要不那麼五官端正,不肥不瘦,她可能會少很多耐性;她的態度良好跟他長得英俊有關係。 我說:要不你幫我幹掉他算了。 她說:有那麼一閃念。後來想,我這忙也幫得太大了,怕你心裡過意不去。 我笑起來。 阿書說:他也覺著我看著他的眼神不對了,可能有點兒不正經。他馬上把話一轉,問我和外交官戴維斯什麼關係。我想這小子實在太帥了,講這麼低級趣味的話都讓我捨不得幹掉他。我說:啊,我跟外交官戴維斯先生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也就是上了四回床而已。 你真這麼說的?我知道她不會這樣跟FBI的便衣說話。 她拍著床鋪大笑。我們倆在電話上比較大無畏。 她笑完又說:便衣福茨真是挺帥的,你知道他們掙多少錢一個月? 我說:肯定比郵局的掙得多。 那天他來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呵,你豔福不淺,弄了這麼個帥哥便衣來審你的案子! 我說:別墮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個狗特務嗎? 她說:我還迷上過一個UPS的卡車司機呢。我跟便衣福茨說:請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實我跑去換了條超短裙。他裝著沒看見我搖身一變,不過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後他開始問你在軍隊的時候,寫的信都說些什麼。我說:我這人吊兒郎當,她教育我不要吊兒郎當。他說:你不認為她這是在給你洗腦;我說:我哪有您這麼高的覺悟。我又說:我還收到她寄給我的軍裝,毛主席著作;他說:這在我看很像洗腦。我問他:你知道那時候一件正牌軍裝什麼價嗎?——能換十斤掛麵!十斤掛麵什麼價你懂嗎?——二十八個雞蛋!二十八個雞蛋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我們全家每月才十個雞蛋,還有四個散了黃的,一個臭的。不散黃不臭的只輪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個雞蛋在我們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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