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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臉上有憐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國意味著永久性的缺吃缺喝,於是我的苗條不是苗條,是骨瘦如柴,一個地道的災民形象。她說:歡迎你來美國。

  我說:謝謝。

  她又說: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會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

  在我和她這段對話的進行過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撿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膠皮奶嘴,然後將它在自己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還到孩子手裡。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撿。

  安德烈用中國話對我悄語:快誇誇她的孩子。

  我馬上說:你的孩子真可愛。

  她說:謝謝。

  她再次撿起奶嘴,說:沒想到會這麼近的和一個中國人坐在一塊兒吃早餐。她臉上是經歷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愛,簡直是個天使。

  安德烈說:你不會別的詞兒?

  她說:謝謝,謝謝。她把膠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進孩子嘴裡。歡迎你來華盛頓。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從侍應生手裡接過菜單,眼睛卻仍看著我。她說:你喜歡美國早餐嗎?

  很喜歡。我說。

  安德烈對她說:對不起。他臉轉回來對著我,說:他要問你取消談話的原因,你就告訴他:這毫不關他的事。你來這兒看我,純屬私人的事;你是來和我約會的,約會是該反犯罪最高機構過問的嗎?

  就說這和他無關?

  本來也和他無關。

  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虛?我和安德烈討論著。黑姑娘明澈的大圓眼一時看我,一時又看安德烈,我們笑,她稍稍遲疑,馬上就跟上來,笑得遠比我們好。

  什麼叫故弄玄虛?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語偶爾會有點兒問題。

  我解釋說:故弄玄虛就是吊人胃口。

  他說:噢。他在把這個成語仔細儲藏到記憶中。吊胃口有什麼不好?我不反對人家吊我胃口。

  我覺得他對某些中文詞匯的理解還是有微妙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們,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視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輕十歲,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長輩式的,就像年輕的牧師太太,時常對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兩點——喔,小可憐兒。

  早晨我醒來,發現外面下了場大雪。一場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綠一樣好。

  安德烈還睡得很沉。我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他曲蜷的黑髮;那些彎曲都相當強,剛弄直它,我手一松,它馬上拳回去,還原它本來的模樣。我看見我的手指心事仲忡,欲說還休。氣氛如此太平溫馨,誰忍心來損壞它。我想告訴他的話會血淋淋地撕壞這好氣氛。從昨天早上到這時,整整二十六個鐘頭,我一直想告訴安德烈:別為我斷送前程,這可不值。這年頭的愛情該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躊躕滿志,要把它弄得極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對,我正是這意思,我看見福茨來勁兒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為我將付出的代價。何苦?美國是樣樣方便的國家,我們幹嘛要找頂不方便的這樁事來做;這樁被稱做「正式羅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這意思:我們拉倒吧;就此分手。這樣一來、大家都松一口氣:你、我,還有福茨。

  我發現自己在心裡口若懸河,對著睡得踏踏實實的安德烈,滿心的道理。他現在只要一睜眼,我立刻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他一定承認我有道理,他會在我的勸導下想開。可是他就是不肯醒來。

  我翻個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陣了,沉澱的雪使四野白亮。陽光照在這個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擴張了亮度。亮度飽脹得厲害,從臥室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上溢出來;不是從縫隙,而是滲透密度極高的經緯,使這乳白窗簾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臥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軟的白亮輪廓,像是剛剛從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剛剛刷去最後一層細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櫥上一層硬幣——安德烈一進臥室先把口袋裡的硬幣掏出,扔到櫥上。一把圓形沙發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讀書的。另外一個英國式的秘書寫字臺,上面的花瓶和寫字臺一樣保守。花瓶裡的花是我十月底來的時候安德烈買給我的,這時全幹了,是普希金講到的那種樣子:在多年後令人想到一個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種樣子。

  但願一切都在眨眼間過去,一步跨入未來。從未來回頭,來看這個初雪的早晨,這束幹花,是不是像此刻這樣事關重大?這個無從說起,輾轉反側的時刻還會顯得折磨人嗎?可能不會,可能像是任何時刻一樣,無足輕重,可以被錯過去,過度到普希金所隱喻的那種晚年:意外地在一本書裡發現一些幹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個浪漫事件留下來的,那事件究竟是怎麼個前前後後,全不清楚了,隱約記得它在當時顯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對晚年有什麼發言權呢?他又沒等得及晚年,讓致命的致了命。

  我看見乳汁一樣的光線中,安德烈的沉睡面容。他這些天一定沒睡好。其實他相當緊張。對於FBI攪進我的生活,他表現出的嘻哈態度,是為了寬我的心,實質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門散步,吃館子,遊蕩各個博物館,他一刻不停地在注意身前身後。他對我究竟是誰沒有完全的把握。對於我的父親到底幹過什麼,他也覺得心裡無底。他沒有徹底信賴我。因為假如我像我自述得那樣簡單,FBI真的會吃飽了撐的,如此興師動眾?

  我輕手輕腳起床,走到樓下。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讓我睜不開眼。四周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還在星期日的大懶覺裡。我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無所事事原來很舒服。安德烈·戴維斯的妻子會在這樣的早晨坐在長沙發上看報或看賬單,或者全心全意地無所事事,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是個感到幸運、惜福、感恩的女子,為此刻能在窗內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個安詳的、穿著厚實柔軟的潔白毛巾浴袍的主婦會是誰?

  會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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