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我看著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們的見面一開頭就弄得沉重。我縮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層雕塑般精美的奶油,塗在華夫餅上。它的表層有一個個方形的四處,我儘量讓每個小小凹處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層焦黃的餅一接觸奶油立刻發出折磨人的香氣。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仍不慌著下刀。熬得滾熱的楓樹糖漿從容器裡澆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線,線的一端墜入華夫餅的方形凹處。棕紅和奶白漸漸溶為一體;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沒有比這奶油和糖漿的顏色更賞心悅目的東西了。我儘量矜持,儘量不露痕跡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咽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饑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麼美味,有些殘酷。豐富而殘酷的早餐劃開一條界線,一邊是我清貧的留學生日子,另一邊是未來外交官妻子的豐足。

  安德烈說:我訂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勞拉和我們一塊兒去。她主動提出陪你去買衣服。

  買衣服?

  我想你肯定沒帶著看芭蕾的衣服。

  勞拉是誰?

  就是我剛才說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錯,志願陪任何女朋友買衣服,志願為你設計。

  我想,兩種日子的懸殊就是我食道裡這條微痛,創傷如此新鮮。

  他說:你好像不餓?

  還好。

  我記得你最愛吃華夫餅!他說。

  優秀的未婚夫總是必須替他們心愛的女人記住她們的最愛和過敏。安德烈是個沒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們一塊兒看芭蕾。

  你不是星期一沒課嗎?

  理查·福茨跟我約了星期一上午十點談話。

  取消它。在他辦公室的留言機上留言,讓他改個時間跟你談話。

  是審訊,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麼。難道正常生活要給非正常事務讓位?

  正常生活什麼時候敢不給非正常事務讓位?我說。

  他考慮了一瞬,說,嗯,你是對的。這些人很煩,怪不得好萊塢的電影都把他們當反派。我發現他們很樂意當反派。

  侍應生過來為我添水,兌熱咖啡。我們的話馬上停住。侍應生意識到插在了我們一句私房話中間,手腳立刻加快,嘴裡低聲說著「對不起」。

  我看著侍應生的背影說:別那麼大聲地講FBI的壞話。

  他不懂中文。不過你剛才說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複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塊兒笑出聲來,那傳應生猛地回過頭,一見他回頭,我倆更笑得響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傳應別人,好不容易同這墨西哥愣小子調個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塊兒多好!好得讓我想到那句咒語「好景不長」。

  安德烈用叉子的齒刺破了他盤子裡的煎蛋。讓蛋黃流出來。他絕不用蛋黃這類益處不大的東西塞滿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來。假如換一個人像他這麼幹,我一定請他把蛋黃留給我。假如把安德烈換成裡昂的話。可裡昂大概不捨得丟棄一隻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問我什麼原因取消約會呢?

  很簡單: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們倆見了面……

  是見了面,不見面怎麼進行正式羅曼史?安德烈一樂。

  這時餐廳裡已有了幾位顧客。一個黑姑娘夾著她的孩子走到我們旁邊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輕鬆也很隨便,讓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條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對我們笑笑,問了早安,然後坐下來。

  我說:他們會以為我們攻守同盟。

  我們不見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兩邊一攤。

  黑姑娘這時說:嘿,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講的是哪國話。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淺藍色。

  中國話。安德烈回答她。

  謝謝。她說。

  別客氣。我說。

  她有些吃驚地向我看過來。她心裡奇怪,既然我會講她的語言,何苦要把餐館其餘的人封鎖在我們的對話之外?但她馬上理解地一笑:我們是熱戀中的男女,無時無刻地絮叨著甜蜜的廢話。

  她問我:你從中國來?

  我說: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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