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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把一本書塞進羽絨服口袋。心裡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塞進另一個口袋。白色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著我。她說: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麼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說: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麼辦?她說: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心裡說: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只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說了兩句什麼,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人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著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饑餓這時猛烈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麼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麼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麼順手。

  我乘的是一點鐘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市道口孤零零站著安德烈,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鐘擊醒的臉,看見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著,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麼。

  他摟著我的雙肩,眼睛機敏,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優長處正在對我形成的全面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待:鮮果裡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使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了不得。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裡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裡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說: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麼。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徵。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即美國人對波蘭人的俚稱,有不敬之意)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麼過敏,千萬別強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對價錢昂貴的東西過敏。

  我心裡有些愧:安德烈多麼把我的一切當回事。我伸過手去,握住他擱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夾克搭在我倆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口袋裡插著今天的報紙。他一份報通常讀三部分:時事頭版,運動版和幽默漫畫。他讀到精彩的幽默故事,會打長途電話講給我聽。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撲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指編織在一起,越編越密。所有的麻煩——便衣福茨給我的麻煩,都很值當。在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麼?他問。

  沒在想什麼。我笑一下。

  那你沒在想什麼?他笑起來真明亮:把你沒想的告訴我吧。

  我笑著避開他。

  你肯定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

  沒事。

  我就喜歡聽你的「沒事」。快把你的「沒事」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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