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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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父親學了文化。在全中國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 「高中畢業當部長,我料定你父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人!」 「謝謝您。」 「哪裡。」 「那個時候新的政權很缺人才,我父親又去夜校讀大學課程。兩年後他調任到另一個省份,大學只好擱下了。」 「很可惜。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父親都是個精彩的人。十六歲能做那樣大的選擇——我兒子十九歲了,連大學主修都選擇不了!而且從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斷你有個多麼精彩的父親。」 「謝謝。」 精彩的是我母親。一個鄉紳小妾的女兒,挎一個小包袱,裡面有十塊大洋和兩身旗袍,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只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佔一個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親腦筋清楚,每一項選擇都不和小兒小女的兩情相悅弄混。她輕蔑那些被你親我愛的事弄得不可開交的少女們;那些和她同齡的女子是永遠不識好歹,不識時務的混蟲。母親在我十四歲情竇初開時這樣教導我:什麼叫頭髮長、見識短?她們那些混蟲就是頭髮長、見識短;胸無大志,百無一用。她說:你將來要那樣沒抱負,我可白養了你。於是她手一撒把我放飛了,飛到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包袱裡一樣是幾身衣裳十塊光洋。在機場海關,我回頭看身姿依舊的母親,她眼裡一道狠狠的光:丫頭,看你的了。 「我敢說,我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別專注。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他認為他交待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產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噢。」 「你非常瞭解你的父親嗎?共產黨的高級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級官員了。」 「那他做什麼了呢?」 我聳聳肩。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拼命往身後藏。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於他的野心。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什麼自修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瞭解你的父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除了做父親,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樣。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丟人。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從不談自己。」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說到他丟棄了一個鄉下老婆。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討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著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著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嘞,給你收的煙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著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煙葉子!……父親頭也沒回。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從打那時候,我頭就沒回過。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裡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裡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我那下級犧牲了。 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像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像,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像而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裡,看見我臥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裡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臥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裡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裡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裡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它的畫面裡。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蕩,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裡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閱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閱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會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根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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