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二十


  他卻微微一笑,他沒覺得跑題;他的微笑是認為我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終於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該大大加強。他笑著,得意揚揚地輕輕點頭,認為一切都在很好的進展中。他和我這段東拉西扯給錄在磁帶上,讓理查一聽,准會罵起來:操!這倆人胡扯到哪兒去了?而他卻認為自己又博學又機智,句句提問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對話的錯位讓我傷腦筋地對他一笑。我懷疑特務福茨此刻也發出一模一樣的傷腦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號審訊室附近的某處,監聽我們正在進行的胡扯。

  「你父親當時十六歲。讓我們來看看——對,十六歲。十六歲的一個孩子,常是漂亮的主義的犧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維特式的漂亮的憂鬱,讓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殺。一些漂亮而新穎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在三四十年代,薩特存在主義在六七十年代,哇!紐約大街上,咖啡館,好萊塢的大小聚會上,年輕人醉倒在這些思潮裡!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來家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正像你們中國,三代人醉倒在你們的紅色夢想裡!」

  「你去過中國嗎?」你肯定沒去過。

  「啊,我幾次想去!……」

  「結果呢?」結果一打聽飛機票價,算了。你們這些高尚的特務們據說薪水不怎麼樣,讓你們捨生忘死的是你們高尚的動機。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辜的表弟中彈倒下。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輪不上沒招誰沒惹誰的表弟,全人類無辜者的表弟。

  「種種原因吧。不過我相信我肯定會去中國的。」

  「我也相信。」

  「沒去過中國的人在美國占絕大多數。但他們非常為中國操心。我就非常擔心中國的事,包括你們計劃生育的全國大運動。了不得!我完全能夠想像你父親的熱忱。」

  「我父親沒有參加計劃生育。」

  「當然當然。」

  當然什麼?我父親當然是天然的計劃生育,荷爾蒙減退,尿頻起來,我母親停止了和他做愛。

  「你父親,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知識分子,會怎樣醉倒在一個漂亮的主義裡。」

  「等一等,我父親不是知識分子。」

  「怎麼會?!」

  「事實就這樣。他在十六歲之前一個字也不識。」

  他受了挫折,愣著,兩眼一片空白。腦子裡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麼說,對十六歲一個少年來說,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馬克思主義。你說呢?」

  「可能吧。」十六歲的父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不過我懶得跟你講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同情共產主義。好萊塢的藝術家,不同情共產主義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藝術獨創性。中國的三十年代,你父親至少是同情共產主義的。對吧?」

  「嗯。」是共產主義同情我父親。不過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我看一眼手錶:還有三十分鐘到五點。不知他是不是個按時上下班的人。

  他看見我看表,臉上出現「別為我操心」的溫和表情。

  「沒關係,我不急著下班。」他說。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交談。我曾經學過兩個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師三十年前從臺灣來。他對中國內地的認識比較書本化。」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上下文有點亂,言歸正傳地說:「我肯定你父親是個浪漫的人。他浪漫嗎?」他見我猶豫地點點頭,勁頭又大起來:「也許中文裡浪漫的定義和英文不完全一樣——別去管它。關鍵是,你父親在十六歲這樣蒙昧的年紀,很難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區別開來。」

  「那您是怎麼區別的?」

  「區別什麼?」

  「您剛才說,我父親的問題,是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們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臉蛋上發著紅光。「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正如美國那些跟你父親同代的知識分子,把共產主義和人道主義混得一塌糊塗!……」

  「等等,我不記得我是否對你說過,我父親是知識分子……」

  「你聽我說,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在美國大多數是知識分子」

  「不過我父親不是……」

  「能讓我把句子結束嗎?」

  「對不起……」

  「沒關係。」他定了定神,說,「要不你先說?」

  「您先請。」

  「還是你請。」

  「是您在審訊我呀。」

  「不不不,別叫它審訊,就是一般性的瞭解情況。咱們彼此瞭解嘛。來來來,你先請。」

  我又一次看看表。這人要是那種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出去一小時工錢。

  「我的父親十六歲參加了八路軍。不久國、共就合作了,把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隊伍統一整編,為了抗日救國。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國不是以信仰劃分敵、我。因此,我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隊伍,不是因為他已接受了共產主義教育。我的英文,您還湊合能聽懂吧?」

  「不湊合,不湊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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