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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優美」,這個詞的選用很令我滿意。世上的確有不多的優美事物。同這個裡昂戀愛,一定是樁優美的事。

  我閉上眼,睡意卻已雲消霧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沒聲地撩開門簾,遲疑地走進來,走到燈前,悄沒聲地繼續畫她的燈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這邊轉過臉,長久地凝視並排躺著的裡昂和這個中國女子,她對王阿花來說,暫時還相當神秘。我感到她歎了口氣,早熟的一個長歎,同時悲憫地看著這對中國男女,畢竟一對黃孩子啊——她希望他們倆好好做伴,長遠也好,短暫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著昏暗中躺著的中國女人。她躺在裡昂身邊,像漚爛得僅剩細膩的神經網絡的兩片白楊葉。她會好好做裡昂的伴嗎?這個中國女人,她的亞洲黑髮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後,她細弱的亞洲脖子,基本沒有弧度的亞洲胸部,都罷了,只要她能好好做裡昂的伴。

  我最後的感覺,是王阿花用一塊深色的毛巾圍住檯燈,把光聚成一小團,讓光之外的亞洲男女睡得更踏實些。

  「你的父親,是個老資格共產黨員?」

  「是的。」我答得這麼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義。

  我面前的腦袋埋下來,又去閱讀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實早已不在讀了,或者早已停止讀進任何詞句。我一禮拜前填寫的這份表格,那上面項目瑣細,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是嗎?」

  「是的。」

  「動機?」

  「抗日。」還有其它動機,比如馬克思主義,我跟你講這些不是瞎耽誤工夫。

  腦袋禿到最狼狽的時候,索性禿光,或大大方方地隨它去——別這樣一絲一縷,從右邊牽拉到左邊,像捉襟見肘蓋的草屋頂——會氣派大些。不然儘管他龐大,仍是個小公務員。

  腦袋慢慢變換角度,最終,那塊由稀疏的淺黃頭髮遮蓋的朦朧禿頂退出了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張粉紅的、慈眉善目的大臉。我按和理查·福茨約好的時間來到第四號審訊室,這張面積可觀的新面孔已等在這裡,只告訴我理查臨時有急事,和我的交談便由他來繼續。他說他對這個案情不熟,只好和我從頭來。我問從什麼頭來,他說就是把理查·福茨問的再問一遍。他有一種能力不夠的樣子,反應也跟不上,因而他每問一句話就給自己相當長的時間去反應。

  「對不起,我不會中文,只能勞你駕講英文了。你介意嗎?」

  「不介意。」我有什麼選擇。

  「你的英文不錯。」

  「哪裡。」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一點兒也不可樂。你誤認為自己是個幽默的人,這點比較慘。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幹練,系起人來肯定特別酷,特別乾淨漂亮。理查可以去電影裡做007,而我面前這個面積、體積都可觀的人可以去做許多其他角色,比如傳達室看門老頭,辦公室主任,退休活動中心的管理人員,寵物商店的售貨員,嘴不停地對貓、狗或鳥、魚說:「你可真淘。」

  「你父親為什麼——在什麼動機下,參加共產黨的?」

  「……動機?你剛才問過這個問題嗎?」

  「你看,我原來是駕駛飛機的。十五年前,美國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槍彈。他剛剛大學畢業,全人類都輪下來也該是最後一個輪到他去挨槍彈。我想,時候到了,是站出來保護無辜公民的時候了。我就放棄了我最熱愛的行當,飛行。你看我的動機明確單純,是不是?」

  「是的。」你這張大臉五十來歲了仍看上去單純無比。

  「所以,你認為是什麼給了你父親一下子,把他推進了共產黨?」

  「他也有個表弟挨了槍彈。是日本人的槍彈。」沒辦法,我只能給你一個你能接受的邏輯。

  「噢,我說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強。「我原先以為是洗腦的結果。一些漂亮的主義很容易給年輕人洗腦。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在美國也正是時髦的時候。

  「我父親不愛趕時髦。」我父親一生中趕的惟—一次時髦就是娶了我的母親。那時候老革命們遺棄鄉下老婆,娶城市女學生是個大時髦。

  「你父親是一九三七年參加共產黨的,沒錯吧?」

  「正確。」你果然遲鈍。記性也差勁。

  「那個時期,共產主義在美國、加拿大非常時髦!」

  「噢。」在美國時髦就能證明它在中國也時髦嗎?就能證明你逮著了我父親趕時髦的把柄?

  「時髦的主義都顯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為時髦!」

  「噢。」你瞎激動什麼?

  「你看!」

  「嗯?」看什麼?

  我們的交流沒有完全暢通,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證實他知識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們的溝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無望弄清。我呢,我腦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們跑題已跑得太遠,一時也扭轉不回來,只好隨它去。跑題對我沒什麼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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