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
|
「怎麼說的?」 「我們說:完蛋了。」 「你們是誰?」 我怎麼把阿書扯進來了。 「我的一個熟人,不相關的。」 「那個熟人是女的嗎?」 「她和這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他以隨便的口氣打聽阿書和我是怎樣的交情。同時在迅速地推斷,我竭力掩護的女熟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條的:存心讓車在那段路面上咽氣,存心讓安德烈·戴維斯的車撞上來。我一一回答著無關痛癢的問題,同時也在迅速分析:我這樣玩命遮掩阿書,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書並不怕麻煩,麻煩給了她一次又一次機會,讓她證實自己處理麻煩的才能。在處理麻煩的忙亂中,她自豪她生活的充實。到美國的第三天,我交納了三筆考試費用之後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塊錢。她轉眼向別人借了五百塊給我。後來的日子裡,阿書在向我索債和去她熟人那裡爭取拖欠這兩樁事情中,甚至在拆東牆補西牆的業務中,一而再、再而三讓別人和她自己認識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幹,大家的經濟和友情往來才變得如此熟絡。每一件對於麻煩的處置,都會給阿書留下漂亮的記錄。經過以上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氣告訴理查·福茨,他儘管去麻煩我的朋友阿書。 「她可以為我作證,不單單在這一件事上。」 「太棒了!」理查歡樂起來。他們這個民族很會誇大自己的一點好心情,一點兒小小的得意。這個民族的情緒高昂得令人懷疑。 果然,半小時後,理查·福茨又打電話給我。我正在浴室裡刷牙,牧師太太眯著睡眼把她床頭的無線電話遞給我。我啐出牙膏沫,聽見理查·福茨說阿書的說法和我出了分歧。我來不及用水涮掉牙膏沫就問他哪裡出了分歧。他說根據阿書的記憶,我們當時是在馬裡蘭州的一條小路上,並不在高速公路,我們的車的咽氣地點以及我和外交官員戴維斯的邂逅地點是在馬裡蘭州的一條小路上。那是條美麗、透迤、楓樹密集的小路。我聽著他突然變得詩意起來,不知他想幹嗎。我抓緊時間漱了漱口。剛才不當心咽下去的一口牙膏,正在我喉管裡劃一根清涼微辣的線。 「那好吧。就算是在馬裡蘭州的小路上。」我看不出這裡面有什麼油水給你撈。「那說明什麼呢?」 「說明你講過的一句話,人的記憶花招很多。」 他是要我認帳,我利用記憶的花招耍了花招,而我的花招已被他識破。一條是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一條是樹蔭隱蔽的幽靜小路,對一場可疑的邂逅,難道能讓他相信,只是記憶的誤差?只是記憶在玩他,甚至也在玩阿書、安德烈和我? 我說:「行,那你去相信我的女友吧。」 這時我已在一答一對中完成了洗漱,回到了臥室。我找出衣服來,打算換下身上的絨布睡衣。 「你認為她的記憶沒有花招?」他問,聽也聽得出他笑眯眯的。 「你認為呢?」 我脫下睡衣,一條胳膊絆在餐館的制服袖子裡,大半個身體晾在空氣中,馬上冷卻了。這點也體現了牧師夫婦的勤儉美德。他們在進被窩之前必定關掉暖氣。 「我認為?」理查·福茨說,「要你是我,你會怎麼認為——你、戴維斯、你的女友,說的是三個不同的地點。你明白我在講什麼嗎?」 「不明白。」 「就是說,你們當中,必定有兩個人在說謊。」 「噢。」 我的聲音聽上去比較無力。受挫的感覺從電話線傳過去,理查·福茨在那邊覺得很來勁兒。他冷冷的興趣也順著電話線傳過來。我說:「對不起,我正在換衣服。我馬上給你打過去行嗎?」 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喘口氣再來好好同他周旋。他說:「你換吧,我可以等著。」 他的意思是絕不給我緩衝、調整的間隙,他寧願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話筒放在寫字臺上,脫下另一隻睡衣的袖子。我看見自己肌膚白裡透青,一粒粒雞皮疙瘩又大又飽滿。在冷空氣中,餐館制服的假綢緞質料顯得僵硬而冰涼。那是國旗的大紅色和暗金色交織的圖案,假得實實在在,一點兒冒充真貨的企圖也沒有。這樣的廉價東西普遍被認為是中國特色。一切低品格、廉價的東西都被當成中國特色而允許存在。你可以低俗廉價,只要你自己對低俗廉價認帳,就隨你去。我打工的餐館就讓我們大膽地俗豔,讓它自己坦蕩蕩地廉價,以俗豔廉價收買浩浩蕩蕩的異族食客。我真不願意去觸碰它——那經緯裡漬透了低檔菜肴的氣味。各民族的低檔菜肴都是這股油膩得讓人反胃的氣味。 這時擱在寫字臺上的話筒輕輕響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麼,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個盛麥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換衣服。理查·福特真的一聲不吱,眼睜睜等著這個中國女人更換衣服;他瞪著她片片斷斷的裸露,閃閃現現的私處。氣氛中的侮辱使我動作更加缺乏準確。我脫下絨布睡褲,卻找不到合適的內褲,赤裸的兩條腿扭絞在一起,在特務福茨輕慢的冷冷神色下,它們你掩護我我掩護你,陷入了絕望的慌亂。 我忽然想起洗淨烘乾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裡,所有的內褲都在那裡。我只得找出一條原打算丟棄的短褲。它是淺黃色,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假如任何人對我的窮困尚未徹底信服,這件短褲足以除去他最後的懷疑。我儘量縮小動作,怕難聽的之聲從話筒傳過去。這場面已相當狼狽,特務理查實在夠損的,居然就這樣穩穩地守著,等著我又脫又穿,手忙腳亂。他面帶尋開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緞子寬腿褲怎樣一次次從我腿上滑落:餐館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兩個極端之間的尺寸做的,因此誰穿都費事,誰穿上它看去都長了副十分馬虎的身材。黑色話筒不動聲色地看我在褲腰上別一根巨大的別針,總算阻止了褲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就這麼乾巴巴等我從內到外地脫衣穿衣。 「換好了嗎?」黑色電話沙沙沙地說。聲音好狎呢。 我停止了一切動作,看著它。不能想像執行保衛國家的正義使命的理查·福茨會有這樣的見鬼聲音。那聲音從送話器細密的小孔裡「噝噝」地冒出來。將浮在桌面上那層極薄的灰塵輕微吹動。 「哈羅?你換好了嗎?」 黑色電話裡的理查·福茨「噝噝」地同我耳語,同我擠眉弄眼。我覺得他一定把什麼都看在眼裡了;我的赤裸,我的羞恥,我的最不該示人的女性動作,我的醜陋的淺黃短褲。 我抓起話筒:「哈羅。」 「你們三人間,到底誰說的是真話?」 「對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掙錢。」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