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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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們正好開車路過你打工的餐館,想到你萬一早下班,可以坐我們的車回來。他們說你請了假。 啊,我是請了假。我得到圖書館查資料。我信口說道。有沒有替便衣福茨隱瞞實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瞞,是怕嚇著年輕純潔的牧師太太。她若知道她家裡窩藏著一個FBI正在找彆扭的人,說不定她會給嚇著。你看她看上去多麼安全。那場審訊敲掉我本可以賺到手的二十五塊錢。二十五塊錢,無論如何縮短一點兒我和債務間的距離。 對了!她兩手一拍,活活一個孩子。我又差點忘了!今天晚飯前收到一個電話,找你的!牧師太太輕盈地轉身,跑到書房,眨眼間又回到我面前,手裡拈一張黃顏色的小紙簽。 我接過紙簽,見上面是牧師太太孩子氣的大頭大腦的筆跡:請在晚上十點等電話。我問她此人叫什麼名字,難道不留個回電號碼? 牧師太太說:他今天下午五點就開始給你打電話,從五點到六點,一共打了三次電話。我問他姓名,他說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維斯先生。對了,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來近兩個月,只有同學、工友、教授、房東,尚沒有朋友。我把黃顏色小紙簽粘在掌心上,對牧師太太說:謝謝你。 哪裡的話。真不想和我們一塊兒看電視? 我抿嘴笑笑,搖搖頭。我沒錢,廉恥還是有的。一個人光剩了廉恥其餘什麼也沒剩下的時候,你別去理她。你這樣厚待她只讓她受洋罪。 房東太太講述起電視劇的情節來,一個勁兒說:我可不想露底給你!其實她不斷地露底給我。我很好地招架著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得設法儘快掙錢。如果我三天之內還湊不出房錢和水電、煤氣、電話費用,我就只剩下最後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給我的八百元支票兌現。入校前安德烈給我寄了那張支票,要我答應他,絕不讓饑餓、寒冷、疾病在我身上發生,一旦發生就拿那張支票去阻止它們。他說,你可別做饑寒交迫的英雄,在這個物質過剩的國家,饑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別想做當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這樣一個人給餓死可不大容易。我卻沒說什麼,收下了那張支票,把它和母親送我的項鍊放在同一只錦緞盒子裡。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打開檯燈,看到小鬧鐘顯示器上的數字:7:00。顯然是一個預先計劃要打電話的人。我赤腳跳下床,一把抓起話筒,怕它繼續響下去把牧師夫婦吵醒。他們昨天夜裡一直等到我熄燈,才開始做愛。那場做愛至少歷時一個鐘點。因此該讓他們早晨多歇歇。 「早上好。」問好的是個清醒的男人。清醒的美國男人。 我感到我很快會認出這嗓音的;這沉著、從容,有一點兒尋開心的嗓音。我隨口還了聲問候。他卻樂起來。 「怎麼?這麼快就忘了?……」他笑著說。 我腦子猛然一陣蠕動,有些暈眩。是理查·福茨。便衣福茨。講英文的理查不那麼規規矩矩,有些痞,像那種時常揩女人油的男人。 他說:「我想你一定是早飛的鳥。我沒猜錯吧?」他得不到我的答覆,馬上接著說:「這個時間給人打電話不算驚擾。我沒驚擾你吧?」他似乎明白自己挺招人煩,但他不得已。 「早上好。」我說。我還能說什麼? 「是我把你吵醒的?你不高興了?」他問道。 「我工作到半夜兩點。不,早晨兩點。」 「你現在不想跟我談話,是嗎?你要我遲些再打來嗎?」他的體諒完全像真的。 「你談吧,我聽著。」你的身份、職業讓你很習慣自討沒趣。 「我可以晚些再給你打電話。」 「好吧。 便衣福茨大概就是想測試一下竊聽器的功效。正要掛電話他又叫住了我:「噢,對了,昨天你說到認識戴維斯是在華盛頓市郊的高速公路上,是幾號高速公路?」 「我說了我是在地鐵站認識戴維斯的。」你別想趁我缺覺鑽我空子。 「難道我記錯了?」 「有可能的。」我可不願冒犯你。我的口氣還算文明,應付著一個明顯的無恥訛詐。 「可是,安德烈·戴維斯的口述,和你的完全不同。」 「不會的。」你晚了一步,我們昨晚已立了攻守同盟。 「怎麼不會?昨晚十一點,我打了電話給他。他告訴我,你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速公路上。」 我的瞌睡頓時消散。十一點,那是在我和安德烈通話之後。安德烈從來不在晚上十點之後給我打電話,他幫我做個守紀律有教養的房客。他此刻一定十萬火急地在給我撥電話,可線路給便衣福茨搶先一步占了去。 我說:「你昨天問的是認識。相遇不等於認識。我和你昨天相遇,可我敢說我昨天已認識你了嗎?」我的聲音平和,邏輯也不差。 便衣福茨嘿嘿嘿地笑起來。原來這個體重不到一百磅的中國女人並不好詐,鬥智也夠他鬥一鬥。 「好,很好。」理查·福茨說:「的確是這樣,認識一個人沒那麼簡單。咱們再回到高速公路吧。你記不記得是第幾號高速公路?」 「不記得。」 「大概在哪個位置?」 「我對華盛頓的地理又不熟悉。」 他沉吟一刻,又找出我一個碴子:「可是你想,高速公路上怎麼可能呢?你想想看,車流量那麼大,車速那麼快。你們怎麼可能碰面,除非他的車撞上你的車。」 「差點兒。」 「什麼差點兒?」 「他的車眼看就撞上來了。不過他車閘很靈,一踩就刹住了。」我的英文夠壞的。壞英文也有便利。 他又是一個停頓。然後說:「你的車當時咽氣了。」 「是的。」 「車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咽氣,就要命了。可車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咽氣,對不對。所以你只能認了:完蛋了。」 「我們就是這麼說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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