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這時我仔細做著加減法:電話七十六元,房租二百元,水費二十元,電費三十一元,煤氣二十八元……得數仍是大於銀行結算的三位數。我可以向餐館預支兩星期的工資,如果老闆不同意,我可以在校園廣告欄賣我上學期用過的書。可以賣出兩百元來。不過這個交易過程很可能會長達三個星期。用不了三個星期,我就會把我在牧師夫婦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徹底弄砸。我估計下個禮拜我再出出進進絕口不提欠他們賬的事,他們就會對我失望過度。我還能從自己這點兒家當裡刮出什麼油水?去賣掉母親給我的項鍊嗎?……急劇的心算中,我下意識打量著我的臥室。我真的喜歡這四面乳黃色的牆,它沒有任何裝飾,曾經掛過畫或相框的釘子被拔去了,洞眼疤痕都經過細緻地修補。屋內陳設簡潔到了基本——一張單人床,一個寫字臺,一把椅子。床邊一把椅子在沒有客人來訪時便是床頭櫃,上面放一盞檯燈。檯燈至少經歷了三代人,燈罩內襯的一層薄綾其實已是一層灰燼,似乎一點輕微觸動就會使它碎裂成粉末。正是它給了這座房子某種來歷:一個正統的、有不少美德的,沒出過敗家子的家族的來歷。它消除了我江湖過客的感覺,使我對自己這段很可能是暫時的生活,產生了類似歸宿的幻覺。每當我從學校、從餐館回來,這一簇暖色的燈火讓我的心馬上穩下來。它因為陳舊而顯得更暖,三代人之前,它已亮在這裡;隔著整整三代,它接納了我;或者說通過它,一個樸實本分的家族容我趿身其中。這個家族重視傳統,並以傳統為驕傲。對此刻的我,有傳統的東西顯得可靠。

  我端著空碗走出臥室,提著身體的分量,腳步賊似的輕。客廳裡交映著冷調和暖調的光,那是電視和壁爐。除此之外,沒有其它複加的光亮。我的腳起落無聲無息,但這幢舊房的地板卻能把我的動作傳達到客廳。我聽見夫婦倆人朦朧的對話停止了。我不知是前進,還是後退。如果牧師太太此刻藉故走進餐室,就會逮我個正著我就躲不過去了。惟一的辦法是再厚厚臉皮請她寬限幾天。那將是他們給我的第四回寬限。儘管牧師太太每回都說:沒關係,等你有錢再說。我知道我在飛快接近我的信用限度。牧師夫婦一定在暗中給我標了極限,他們再真善美也不能容我無度揮霍我的信用。

  我快要接近通往廚房的門了。進了廚房便登了安全島,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見牧師坐在沙發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隻沙發靠枕上,臉枕著丈夫長長的腿。這樣一個宅子,安全實惠,似乎人世間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這間不大的客廳裡,濃縮在這對年輕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沒有驚動他們。

  我決定明天再同牧師太太談寬限房租的事。我這樣拖延一部分也為他們著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祝福的晚上,他們對一切都如此放心,連燈都不必開一盞,卻突然闖來一個異國女人,談起她尷尬的窮困。窮得連二百塊的房租也對她形成致命壓力。我不忍心讓他們意識到,有一份赤貧就在同一幢房子裡;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緊挨著他們的安全溫馨,威脅著他們年輕幸運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樣灰溜溜地進入廚房,把水龍頭的水流量擰到最細,洗著一隻孤零零的飯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為每過去的一天就給牧師夫婦多一份證明,他們當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補救是踩著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廳去,走到他們相依相偎的恩愛造型面前,賠上大大一個笑臉和我不壞的儀態,請他們諒解,再給一次寬限。這是辦得到的。這比裝聾作啞、渾渾噩噩地硬賴下去要好些。但我實在做不到。

  我打開冰箱,想為自己倒一杯果汁,卻看見冰箱裡放著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著塑料保鮮膜。冰箱裡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塊糕餅,都是用保鮮膜細細包好,打算下回接著吃或飲。房東們還不寬裕啊。他們或許指望我付的房租水電費,好用去支配他們柴米油鹽。我對著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許久。

  把碗輕輕放進櫃子時,我聽見有腳步朝廚房走來。我趕緊再打開水龍頭,開始專注地洗手。在最難堪的時刻,千萬得給自己找樁事忙著,占著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廚房天花板上的大燈亮了。光天化日,我這下可沒處躲了。

  牧師太太出現在門口:怎麼不開燈?她微笑地責怪非常溫柔。

  我看得見。我說,省點兒電,我大概像個鄉下親戚。

  年輕的牧師太太大概也認為我的確像個鄉下親戚。咯咯地笑起來說:美國電便宜啊,哪裡省得出錢來?又不是中國!

  我說電便宜省省也沒壞處。

  她馬上說:你從來不看電視,不會也為了省電吧?

  要讀的書太多了!我說,你知道的,讀文學的人,都做好讀死在書堆裡的準備。

  她說:超飽和地讀,反正是記不住的。來和我們一塊兒看看電視吧。下面有個很不錯的電視劇。

  我說:我一般只看早上七點的新聞。

  她說:來吧來吧,你不來,斯迪夫怪我不盡女主人的職,弄得你很緊張。剛才就是斯迪夫要我來邀請你的。

  斯迪夫是牧師的名字。他們的目的或許在於套出我的真話:我如此沉著地拖欠房租,到底什麼緣由。他們或許要以盛情來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爐邊電視前的一片愜意中會如坐針氈,他們或許要的就是這個。房東一個不缺席,再厚顏的房客也會被提醒:什麼是他們和你之間最本質的關係。

  太多謝了。我真的沒空,還得趕一篇讀書報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儘量把動作弄得很匆忙,儘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實。我想牧師太太或許聽出了我託辭中的真話:別逼我——明天,最遲後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歎了口氣。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來。

  你太客氣了,她說。

  哪裡。我說。

  還幫我熨衣服。她說,我放在地下室裡的衣服,你全幫我熨了!

  我是一順手就把它們全熨了,我說,反正我自己也有兩件衣服要熨。我心裡想,她可千萬別誤會,我絕沒有以苦力抵房錢的意思。我究竟有沒有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連電視也不看,倒捨得花費兩個小時幫我熨衣服。牧師太太說。

  就是一順手的事,我說。那可不止兩小時,而是四小時。熨那些衣服,需要一個笨手笨腳、缺乏技術的中國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時。而我撒謊眼都不眨:你知道嗎?我喜歡熨衣服,我可以一邊熨一邊打腹稿。我的教授說我的文章結構不怎麼樣,所以我必須多花些時間在打腹稿上。

  是嗎?我以為熨衣服這件倒黴的事能把天才變成白癡!反正它讓我煩得要瘋!

  我非常警惕,她的東拉西扯裡隨時可能扯出正題來,有關我踏踏實實拖欠房租的正題。

  噢,對了,我想起剛才想跟你說什麼——我這腦子!

  你看,來了吧。我抓起抹布賣力地擦著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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