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我用下頦夾住電話,把一個雞蛋在鍋沿上磕碎,溜進鍋內。接著又去磕第二個。廚房一股令人作嘔的方便面氣味和水浦蛋的氣味。

  「請別告訴我!千萬別在電話上提任何人的名字!」安德烈及時制止了我。我原想把理查·福茨這個名字告訴他。

  「你記住,」安德烈又說:「別在電話上跟任何人複述這場談話。」

  「那不是談話,是審訊。」

  「沒錯,是審訊。我很抱歉。」

  「你抱什麼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討厭。你要記住你今天對審訊者說的每一句話。躺在床上,閉上眼,好好回憶一下,你今天講了哪些話。把每句話都背幾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這些人很難相處。處不好很討厭。他們可以讓任何人遇上倒黴透頂的日子。他們可以長久地、不傷和氣地插足到任何人的生活中去。他們也拿他們自己沒法子,就是這麼個工作性質,靠麻煩人拿政府的錢。他們有什麼法子呢?」

  我們在電話裡戀戀不捨,道了七八次晚安還捨不得掛斷電話。似乎是身處絕境的一對戀人: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抑或部落,被自己人孤立得相當徹底。這種孤絕感使我和安德烈變得很纏綿。纏綿到一鍋方便面也煮爛了。

  我將小鍋裡稀裡糊塗的湯水倒進一隻大碗,端進我的房間,關上門。如果房東不在家,我會連碗都省略,把麵條直接從鍋裡扯進嘴巴。房東是年輕的牧師和他年輕的妻子。他們吃東西向來不被我聽見,所以我也該識趣些,體諒些,儘量無聲地拉扯麵條。有時牧師妻子獨自在客廳裡看電視,一面無聲無息吃著微波爐烹飪的墨西哥或意大利晚餐,被我偶然撞見,她會臉也紅起來。年輕的牧師夫婦或許把吃這項活動看成純粹肉體的,相對他們從事的純粹精神事業,吃這個肉體事務該放到私下裡。就像他們的夜夜做愛,天天清晨在衛生間的各項清理,吃同樣是不得已的肉體活動。

  我趴在書桌上放開音量吃麵條。我每週有兩個晚上不打工,只好自己開夥。其實我挺渴望這樣的晚上,寧靜伴隨低劣食品。我總是邊吃邊找些東西來閱讀:報紙、雜誌,要不就是減價廣告。有時會有些彩票組織的來信。儘管知道字裡行間佈置得十面埋伏,我還是讀得很認真。他們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語在吃方便面的時候讀,還是給我不少希望的。只要我不怕上當,一個巨大的甜頭似乎就在那些胡扯八道後面。這些騙子們一般都以一個瘋瘋癲癲的狂喜口吻開始騙局——恭喜!萬分榮幸地通知您:您是七千萬人中的幸運兒,已進入了最後一輪淘汰賽,五千萬美金正向您微笑!……緊接著,騙子們開始替你操心如何開銷這五千萬;他們認為先去乘一個月的豪華郵輪,再去買一幢帶泳池的意大利庭院,再買幾輛波沙或本茨車。為如此的財富我必須做的貢獻很簡單,往往只是在一百來種無聊雜誌中選訂五到十種。

  我推開那個超大信封,上面印的兩張臉誠摯熱烈,一點兒也不像騙子。其中一張臉有六十多歲了,跟真正的闊佬沒什麼區別,就是說他辛辛苦苦胡扯了一輩子,到這把歲數總算有了副闊佬的外表。另外的一張臉大約二十多歲,這個勸人上當的行業倒也前赴後繼,新人輩出。這一老一少兩個傢伙最多一個月前剛給我寄過一模一樣的「賀信」,這麼快就又回來了。

  我把最難看的東西放到最後來讀。幾份賬單被我放在書桌角落上,不到實在挨不過去,我絕不碰它們。此刻我喝完最後一口味精比例過大的麵湯,把賬單拿到面前。我翻著學費賬單、圖書館押金賬單……我看著一筆筆數目字,心裡檢討:該取消課間那杯咖啡;該跑遠些去買九角九一打的雞蛋;該記住收藏好各種減價券,一張減價券能讓你在買洗頭香波時省五角錢。賬單下面是銀行的月終結算。它是我最怕看的東西。一般我會一混五六天不去拆它的信封;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壯著膽將它扯開。果然那三位數的存款又縮小了。我的存款從沒上升為四位數。搬進來做牧師夫婦的房客,我交納了第一個月的房租和水電煤氣費。一天年輕的牧師太太對我說:真抱歉打擾你,不過我得告訴你,你給我的支票是壞的。我並不明白她說的「壞支票」指的是什麼,馬上說:那真糟——我這就去再寫一張好的給你。她臉上的笑容十分美好,不忍心揭示殘酷真相的樣子。她是我惟一碰到的在金錢上態度嬌羞的美國人。

  她說:可是,如果你繼續開壞支票,銀行會罰你更多錢的。

  我使勁想,她到底窘什麼?

  是這麼回事,她說,臉色極紅豔,連比劃手勢的十根手指都漲紅了:你已經沒錢了,你的銀行賬戶已經空了……你懂我在說什麼嗎?她實在不忍繼續揭我的短。

  我不再敢去看她的臉和手指頭。它們再紅下去她可吃不消。我也快吃不消了。我說:我明白你在說什麼。太謝謝你了。

  哪裡。她說著把空頭支票遞到我手裡。然後眼皮一垂,迅速走開。當初他們在挑選房客時花費了兩個星期,接見了總共五十來個候選房客。從五十來個男女老少中選定我,是他們認為我看上去體面,負責任,幹不出拖欠房租或開空頭支票之類的事。年輕的牧師夫婦在我搬進來那天大松一口氣,幾乎動了感情地告訴我,他們頭一眼就相中了我,對我所具備的優秀房客的素質極有信心。他們甚至搞了一套近乎儀式的午茶會:在正式餐廳擺了一盤餅乾,一盤奶酪,一壺紅茶和牛奶。我吃著年輕的牧師太太自製的餅乾,心想我一定不糟蹋他們的友善和信賴,一定不禍害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定幫助他們保持一個體面、負責的房客形象,儘管這個良好形象存在著大量不實之處;它大部分基於他們的美好主觀願望。我在那個九月的午後坐在烘烤餅乾的巧克力和香草又甜又暖的空氣中,看出這對牧師夫婦動了真格的了:餐桌上的餐具是節日用的銀器,餐紙是深藍色上面印有金色的星星、月亮。他們一再表示能找到我這樣的房客是他們的幸運。我一再說,哪裡、哪裡。他們說:真的真的,在芝加哥這類住宅區,找個人品端莊的房客很不易;光是不抽煙不喝酒不聽驚天動地的搖滾不在電話上一吊兩小時或對著電話一口一個「我操」就已經不易。他們曾經有位房客倒是不抽煙不喝酒,安安靜靜,但後來發現他不聲不響原來是在臥室裡養蛇和蜥蜴。

  所以希望你能長期住在我們這裡,牧師太太說。她細巧地為我斟茶,細巧地用小銀勺攪攪她自己的茶杯。她說:你一看就不是那種有乖戾習慣,或者賴帳、不講衛生的人。

  而我在第一個月就辜負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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