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我雙手交握在胸前,聲音單調。我想我不必偷看手錶,最好大大方方地揚起手腕。眼睛的動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審訊大致沒有進展,我們可以客氣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鐘。果然,你看,理查·福茨歎了口氣。

  「好吧,」他說,「你在地鐵站認識了安德烈·戴維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見到安德烈時,黃昏正在逼近,黃昏十分嫵媚,因而阿書的笑容比實際上要嫵媚得多。在阿書看,我的姿態、笑容簡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網。安德烈的車及時刹在阿書的車後。我看見它是輛七成新的福特,淺藍色。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北歐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藍和白色織成的圖案,領子一直拉到耳朵。一個年輕的獵人形象,皮膚讓雪原輻射成了深色。他問我們的車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幫助。阿書請他幫著看看。年輕的獵人弓下腰,在打開的車前蓋裡撥弄幾下。我注意他濃黑的眉毛不是在糾結而是在痙攣,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覺都抓成一團。然後他抬起頭告訴我們:這車太老了。

  阿書大失所望,像美國人那樣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後說:這還用你來下診斷書?

  他又說,這麼老的車還能動,非常了不起。

  不久,車在他手下慢吞吞發動起來。他說,你看,它沒毛病,就是個老東西,該死了。

  阿書說:這樣好不好?我們跟你換車,你來開這輛老東西。

  他不置可否,聽覺和視覺都留在爛糟糟的車內臟上,以食指和拇指伸進褲兜,小心地抽出一塊手絹。是一塊折成正方、在飛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間中顯得極其潔白的手絹。

  我對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發生在那個刹那。

  他拿潔白的手絹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麼樣?阿書說,你來開這老東西?阿書和美國男人,交往起來,總帶點兒欺負的態度。

  那你們呢?安德烈問。

  阿書說,我可以開你的車啊。她讓人上當的意思十分明確無誤,十分公然,毫無圈套感,因此人們恰恰忽略了:這是一個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對我說:學著點,看我怎麼讓人伺候。阿書來美國五年了,對待我自然像對待晚輩。她鼻子凍得又紅又亮,用大拇指一戳,說:這小子,他要不看見我們倆是女的,才不會停車。

  他掏出車鑰匙遞給阿書。我突然看見他特別濃密,向上捲曲的睫毛。我頭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種族的睫毛。他向阿書交待淺藍福特的種種怪癖,比如每次啟動它都會向後滑動兩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張著,使他有了一副極其聚精會神的面容。

  就在這個時刻,我向他發出了一個笑容。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這笑容是走火出來的。一個剛剛踏上異國國土的二十九歲女人,她束縛不了這個曖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歲的女人什麼也沒有;她赤貧,無助,只有這個笑容為她四面八方地抵擋。只要有一線希望,這笑容就會走火地發射出去。

  我馬上看見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後便跟上了我。他投給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據。我感到我心裡出現一股感動;他在對阿書說話,知覺卻在我這裡。

  他說:這樣吧,你們倆全坐到我車上,我把你們載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書說:去加油站幹什麼?

  那裡暖和啊,他說,你們等在那裡,讓他們來拖這老東西。

  不行!阿書大嚷起來:拖一次要七十五塊錢!

  他清白無辜地聳了聳肩——這樣黑心賺中國窮學生的錢,他也認為非常糟糕,但這不是他的錯。我發現他的眼睛轉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夥,給強硬地索取援助的阿書碰些釘子。我對他又來一個微笑。我被事情的進展嚇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夥。

  他說:那你想怎麼辦?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車給陌生人開嗎?

  阿書說: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塊是絕對沒門的!

  你聽著,他說,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坐到我車裡去,二是不坐到我車裡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來,已相當密切。

  阿書頭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當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開她那老車的門,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讓我把後備廂裡一雙舊高跟鞋,一把破傘,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帶舊貨店黴味的短大衣,兩聽可樂搬進淺藍福特。她怕人偷她的這些家當。搬遷結束,她突然又想不開了,怨憤地大聲說:憑什麼讓我花七十五塊錢?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車頂篷上拍一把,拍出一聲鋼精鍋的聲響。

  因為你不付七十五塊的話,就得付三百塊讓人把它當垃圾拖走。他說,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給了個第三者看不見的笑容。現在輪到他忙了:他在淺藍福特裡鑽進鑽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來本書和四五十本雜誌,一張毛毯和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樣的錄音機—一清理出來,放進後備廂。他解釋說他對兩個女客人毫無準備,車內的清潔整齊程度是單身漢標準。

  阿書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後排。車剛開動,她就伸手去調收音機頻道,同時大聲對我說:唉,聽見沒有,這傢伙是個單身!

  我笑笑。突然發現他在後視鏡裡看我,也在笑。

  不過他肯定沒什麼錢!阿書又說,這車還沒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據說又窮又帥,又浪漫又不負責任。我覺得你不必跟他暗遞秋波,他說不定是個郵差,最多是個中學代數老師。你看他的車嘛!

  我見他又笑起來,這次笑得更妙,僅是眼睫毛的一張一弛。他有一副生動的五官。他們都有著生動的五官,因為每一筆劃都那麼濃重。因而那笑容一點兒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書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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