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理查往本子上刷刷刷寫著,要把我的不實之言落實下來。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東西就接著咬。你又不缺這方面的見識。我六歲就見識過類似的局勢。我那時多沉著。審訊者比這位態度壞多了,手裡一根真正的軍用皮帶,銅帶鉤碰擊出危險的金屬聲響。它每響一次,父親和母親就一塊兒眨眼。銅頭皮帶一聲「丁零」,父母就出來了謊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話。我的謊言卻貫穿一致,毫無矛盾,並圓潤流暢。那句謊言是什麼,已不必去記憶,只記得它給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說,「你能確定那是你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確定。」

  我看著清澈的藍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學會,先去找對方的眼睛,深人無論怎樣聰明、狡黠、陰險的眼睛,深人,深人,找死那樣,獵物看著黑洞洞的槍口那樣。我直視他的眼睛告訴他,如果他認為我的話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氣,儘管推翻。

  「你不願再好好想想嗎?」理查問我,眼睛窄起來,如同畫家虛起目光以便能更透視地去看眼前的畫面。他等於告訴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確切的情報。誰出賣了我?安德烈?還是阿書?或許他們在我今早出門後已找了安德烈,套出了口供,而安德烈已聯絡不上我,無法與我同謀。我心一橫: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記憶花招很多。」我對理查說。改口講英文,講這類似是而非的話拿別人的語言更少些品德上的負擔。

  微笑完全沒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動作打開檔案夾。他目光在一頁上迅猛地劃過幾行字,抬起頭看著我。

  他改用英文說:「就是說,根據你的記憶,你煌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的認識始於地鐵站?」

  你看,他在講他自己的語言時多麼鋒利!理查·福茨的多禮、溫和、單純是別人的語言給他的風貌。回到他自己的語言,他是個才幹卓著,體現美國式效率的優秀特務。我大致相信他下一秒鐘會徹底拉下臉,對我說:「你被指控為中國軍方間諜嫌疑,你現在的每句話,或實話或謊言,都將有後果。」

  我在書店裡手腳不乾淨,看來沒有什麼不良後果。不然為那點渺小的貪圖受FBI的處理是比較難為情的。

  我說是的,是在地鐵站。在美國半年,我起碼知道,殺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賴,出路總會有的。我說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紙頁翻出煩躁的聲響,我呢,我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下午我在教室裡看見理查·福茨的便條時,並沒想到會有這間密不透風的審訊室。便條上寫「請務必在明天上午十點到傑克遜街×××號××層來一趟。希望我們會有一次愉快的面談。」當時我的反應是:寄出的無數份求職信終於有了回復。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寫的便條,他向系裡的值班秘書臨時要了張打字白紙,就地寫的。寫完便交給了秘書。秘書是五十多歲的女人,離罪惡最遙遠的良民。她對我說她對不住我,因為她完全無意地瞄了便條一眼,「傑克遜街×××號」這幾個英文字是它們自己進人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左右前後看看,問我是否知道傑克遜街×××號是什麼地方。我說我怎麼會知道。她從椅子上儘量夠我的耳朵,聲音很輕但每個音節都吐得很賣力。她說傑克遜街×××號可是個有名的地方,不信問問大馬路上的人,他們都會知道傑克遜街×××號。

  「假如今天我不來,你會怎樣?」我的語調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來不要緊,」他說,「我們會持續邀請你。」他現在仰靠著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態是海灘上的,日光浴裡的。他用這個姿態告訴我,他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續很久。

  「要是我持續不接受你的邀請呢?」

  「沒關係,你會接受的。因為你不合作會對戴維斯先生不利,也會對你不利。」

  他臉上有了種無恥同時也有種驕傲。幾乎是認定自己正幹的是項神聖使命才會產生的驕傲。我也有過這樣的自我正義感,我們都有過。它使許多荒謬的事情正義化了。理查一小時至少掙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絕對不值,但自我正義感使他覺得很值。因而他年輕英俊的臉雖然帶些無恥,卻毫不耽誤他執行正義,他認定的正義。這讓他和電影裡的FBI天壤地別了。電影裡的FBI連他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你想好了嗎?」理查·福茨恢復了中文,一點兒也不無恥不油腔滑調了。

  「什麼?」

  「你和安德烈·戴維斯真實的見面地點和時間。」

  「我告訴過你了。」

  「你們不是在北京認識的?」

  「我說了,我只記得我和他認識,是在地鐵站。能不能問一句:在哪裡跟一個美國外交官相遇,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對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說,「不過對你非常重要。」

  他臉上的笑容有了點兒恐嚇的意味,一線白牙齒閃著寒光。他必須給這滑頭的中國女人來點兒恐嚇了。這女人二十九歲,學齡混亂,主修文學寫作,窮得只能在舊貨店買圍脖、手套、皮靴,窮得只得去偷書來滿足學校的書籍需求。他確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來,才說:「我要是你,我從現在起就加倍小心,儘量多說實話。」他的中文雖然沒得可挑,但說法是純粹美國的。美國原則是絕不勸你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而只告訴你,在你的位置上他會怎麼做。「我會非常小心,儘量不說謊,因為(休止符)你現在講的句句話(休止符)都至關重要。我要是你,我絕不會把重要的話講錯,而傷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當它好玩,他已經一再示警。事情已經很不好玩了。

  「沒錯,我認識安德烈·戴維斯是在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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