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他說他討厭教書。他說他在少年時代就常聽夥伴們說:實在什麼都幹不了,大不了就去教書。他反問:你們倆是留學生?

  對,職業學生。阿書說,業餘保姆,看護,業餘廚子,業餘情婦。阿書說得自己也大笑起來。她隨便起來比美國人還隨便。瘦小的阿書在貧嘴時就變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鑼般的洪亮笑聲。唉,你不是教書的,那你是幹什麼的?

  我?他說,我在外交部上班。

  阿書馬上把四分之三的臉對著我:這小子說他在外交部上班。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她轉臉盯著他的側影:肯定吹牛。說不定撩起袖子胳膊上有刺青。他看上去像幹糙活的。

  他突然從後視鏡裡瞅我一眼,說:業餘情婦,你們怎麼有這麼好的業餘愛好?

  我說:我剛到美國才幾個月,我這位朋友來了五年了。我暗中檢查了一下我的英文句法,有三處小錯,一處大錯。這是由於緊張,可我不知自己緊張什麼。很可能我在打這個美國男人的主意,不然我這句答非所問、通體毛病的話算什麼意思呢?只要我想好好給人露一手就變得很沒出息,英文漏洞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們三人一個接一個地沉默下來。

  阿書突然覺得事情有了疑點。

  你把我們往哪兒開?!她問他。

  你們餓不餓?他說:我特別餓。

  過了兩個加油站了!阿書揭露性地說。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聲音都是笑的:過了四個加油站了。

  阿書用中文說:壞了!她聲音壓得很低:我的高跟鞋呢?

  我說我看見她把所有破爛和他的破爛一塊鎖進後備廂了。她讓我把我的皮靴脫下來;那鞋跟不夠尖利,不過比赤手空拳強。我說我可不想動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誰的?她說,好,那你把靴子遞給我——別從這邊!從右邊偷偷遞給我!

  前面燈光稠密起來。阿書催促我快脫靴子。我說我可就這一雙過冬的鞋。她不耐煩了,頂我一句:不就是兩塊錢在舊貨店買的嗎?我說那麼大個舊貨店我在裡面開礦開了一下午,開出一雙湊合能穿的鞋是容易的嗎?她簡直像吵嘴一樣說:打又打不壞!打完他你再接著穿唄!聽我不吱聲她又說:前面好像是個大住宅區,我叫他停車,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後腦勺上拍一下,你那皮靴夠沉。我說:不是說好你拍嗎?她說:我怕你捨不得你的破皮靴!我說,那你湊合用你的鞋拍吧。阿書說:誰讓你坐後面?我要坐後面我就拍!……

  他突然說:以後可別隨便搭陌生男人的車。你們常搭陌生人的車嗎?

  我正要說我們從來不搭陌生人的車,阿書卻搶先開了口。她大聲說,對呀,我們最喜歡搭陌生人的車,陌生人才禮貌客氣。這個鬼國家,一成了熟人,才沒人來理你!

  他說,聽說年輕女孩失蹤的事嗎?

  那是年輕女孩!阿書說,我們又不是年輕女孩。真比劃起來,吃虧的還不定是誰呢!一般帶大武器太累贅,隨身揣把微型手槍、催淚瓦斯什麼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他說:噢。然後他轉臉問阿書:你叫什麼名字?

  阿書抬杠一樣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車進入了人煙旺盛的地帶。一群十四五歲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順手向過往的汽車上扔雪團。阿書緊急向我佈置:現在車速才三十邁,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車我就喊一二三,你跟著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車!叫你停車!

  好的。他心平氣和地說。車平滑地飄過極光潤的馬路,兩岸的公寓滿是溫暖的燈火。

  停啊!她對他叫道,同時氣急敗壞地對我用中文說:你怎麼回事?!拍呀!怎麼這麼飯桶?!……

  我說:你不飯桶你來。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車!阿書要嚇哭了:停車!她吼得肺腑震動。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馬上就停。他答應著,一點兒也沒聽出阿書聲音裡的哭腔。他的腳在油門上加了一把勁,車速平穩地上去了。阿書說:完了,跳車也沒法跳了。他倏地笑出聲來,輕打一下方向盤,我們進入了一個小小的鬧市區。車子不動聲色停在了一家餐館門口。

  在他笑嘻嘻請我們下車時,阿書仍感到一陣可怕的癱瘓。他的臉在餐館霓虹燈映射中,神氣十足。他說: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車,是很難下車的!

  點菜時,我發現阿書開始報復。她點了三道二十五塊以上的海鮮。表情全無,殺人不眨眼的從容。

  我說:唉,行啦,吃不完的。

  阿書立刻打斷我:誰說你了?我吃得完。她改用中文說:這小子把我嚇得半瘋,你知道嗎,恐懼特消耗人!

  他笑著看著阿書,又來看我,勸我一樣說:隨她去,我反正沒帶那麼多錢。

  阿書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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