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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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發現不對勁了:便衣福茨像個真正操心我進步,關注我操行的團支書。我曾花出去七年時間和一個團支書作對。我將兩臂往胸前一抱,說:「怎麼了?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輕輕晃了晃。從天花板的鏡頭裡看下來,我或許有一點兒放蕩。 「就是說,你承認你和我們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正式開始了有婚姻趨向的戀人關係?」 「嗯。」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想過給它定義。你到底想拿我怎樣?十二本書的偷竊和安德烈有什麼相干?「我不知道你對中文裡『戀愛』這詞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可以再給你一個定義,」他說,「你在和美國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的交往過程中,是否談到過結婚?」他口氣一粗,「談到過,是吧?」 「好像是。」 「是,還是不是?」 審訊是這樣開始的。特務福茨是這樣笑眯眯地開始審訊的。 「是的。」 他的笑一下變得鬆弛了。他體內也是一陣鬆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認。「好。這就明確了。你看,我們指的正式戀人就是指的這個。」 我還是看不出我的禍闖在了哪裡。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維斯談戀愛嗎?」 「嘔,」他說,「歡迎你和他談戀愛!我給你錯覺了嗎?你怎麼會覺得我反對你們的戀愛呢?」他肩膀聳起,兩手張開。他的肢體充滿表達。「戴維斯先生是個傑出的外交官,二十三歲剛出學校苗頭就很好。當然歡迎你和他戀愛。他的中文怎麼樣?比我的怎麼樣?」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國古文。」別以為我想拿他鎮住你。你臉上有了輕微的酸意,極輕微的。 理查忍著妒忌笑了笑說:「我聽說他會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說著拉開抽屜,眼睛在裡面略一搜索,然後又回來,看著我。抽屜裡一定有安德烈·戴維斯的資料,他剛才顯然來了個緊急補習。「你聽他用德文朗誦過《浮士德》嗎?」 「當然。」從來沒聽過。即便安德烈樂意對牛彈琴,我也無從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對了,他一定告訴了你,他當過兵。」 「沒有。」他當然告訴過我。 「他居然沒告訴你這件事?」理查的肢體語言表示他大致不相信。「他當過兵!在上大學之前,他當了三年步兵。美國軍隊提供上大學的費用……」 「軍隊付學費?!」 我此刻的興趣很真切。就是從天花板的鏡頭一眼看下來,也看得出我對「學費」二字的敏感,勁頭很大。我對和錢有關的信息都勁頭很大。 理查說:「你們中國軍隊沒有給你一筆錢嗎?哦,是說,你退伍的時候?」 我的心跳錯了一個節拍。原來他在這兒埋伏我;他句句話都不是閒話。我告訴他,中國軍人退伍會得到一筆錢,一個美國人不屑的數目。我還告訴他,我們是窮人的隊伍。 「不過你不同啊,你是軍官。軍官會有一筆不小的錢吧?」 「記不太清了。」我記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塊,叫做「安家費」。 他看著我,眼睛很快樂。他說:「夠買五輛自行車。」他挖苦成功了,快樂變得明目皓齒。 「六輛自行車。」 他說:「那得看什麼官了。」 我說:「那得看什麼自行車了。這算不算你有興趣的情報。」 「別叫它情報嘛,純粹是我個人的興趣。可能你猜出來了,我是個中國迷。」 「這不用猜。」在人自我吹捧的時候,我一向比較合作。 「中國軍隊是個特殊的部隊。自給自足。」 我說他對極了,他對中國的理解一點兒也用不著我幫忙。他又來個明目皓齒的快樂。即便是特務,他也是個心地明澈的特務。他無非讓我明白,矇騙他不大容易,甚至是相當艱巨的一樁事。假如我矇騙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歡對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對一個上來就是對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發展成一個對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鐘了,這個人到底想拿我怎樣? 「你和安德烈·戴維斯是怎樣認識的?」 「在地鐵站認識的。」 理查藍汪汪的眼睛滿是等待,等待我更正自己。我告訴他我當時在地鐵站等一個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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