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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難受是難受…」

  「咋難受的?

  牛旦的一隻手抓住了鐵梨花的褲腿。鐵梨花蹲下來,用力握著兒子的手。兒子滿面病容,嘴角鬆開來,掛著白沫。

  「你是為鳳兒殺人的嗎?」鐵梨花覺著自己的手使著一股力,似乎只要兒子對她所問的點頭承認,她就會把他拉上來。她就饒了他。「你只管告訴媽。媽是過來人。你見栓兒和鳳兒進了洞房,心裡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為了把鳳兒奪過來,你才起的殺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兩袋煙的事兒……。」

  鐵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時猛地抽出手。牛旦毫無防備,腳沒有蹬住,順著坑沿滑下去。

  「媽,我會為了個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說。他的意思是母親太小瞧他了。

  過了一會兒,鐵梨花見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著坑沿爬上來,對他說,她一直以為他謀害栓兒,是因為他太愛柳鳳,被癡情糊住了心。一個情種,熱血沖頭,一失手把事做絕了,殺了自己的兄長,她做母親的在心裡能懂得他,能袒護他,也差不多能寬恕他。但她現在明白:他愛鳳兒不假,不過遠遠不勝他愛財寶、愛那三進院的大瓦房、四匹馬的大車。她也是從那個追蹤她二十年的張吉安、趙元庚那裡,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世上的人十有九個半是愛財富勝過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著氣,泣不成聲:「媽,您叫我上來,……我和您慢慢說……」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來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訴他,為娘的如何抱著剛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邊,掐住他那小腦袋就往水裡按。她突然想起她還沒讓孩子吃過一口奶;她怎麼也得讓孩子吃飽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奶頭,她軟了,這才想到老人們說的,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邊上,用枯乾的嗓音說,老天咋讓她做那麼難的事?!二十一年了,還要讓她親手殺了她身上掉下的這塊肉。然後她慢慢站起來。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著這個一身黑的細高身影。

  「我是命定要犯這罪過了:命定得殺死趙家這個長子長孫。這時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難多了呀!」她的一頭烏髮披散下來,被冷風抖開。

  「娘……」兒子以垂危的聲音喚道。

  「你為啥不抵賴?你抵賴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賴得能讓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樣饒你一條命。……你抵賴呀!」母親氣絕般地說道。

  兒子張了張口,沒說出什麼來。他真的抵賴也不可能讓母親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廢了。這時候你想到『盜亦有道』,太遲了。這些天你白天悄悄去修繕盜聖廟,夜裡夢遊去廟裡燒香禱告。你魂魄已經不在身上,早歸了陰了,留著這空皮囊還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兒子,也不能做鳳兒的男人。你廢了。誰讓你身上有我的一半骨血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樣,造了孽作了歹照樣八面威風、四方體面,那咱另說。可你不一樣啊,你造的孽讓你自己落下這麼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竅的魂兒回不來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頭楔進泥土裡。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賴不是?」

  鐵梨花被自己的淚水浴洗著。

  兒子不顧一切地往外爬,兩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母親的褲腿了。母親往後退了一步。

  「你和栓兒五歲那年,我帶你倆去廟會看戲,給你倆一人買了一盤水煎包,你倆都偷偷揣了一個在兜裡,都偷偷給我,叫我吃,倆人的新衣裳弄了兩兜油!……」

  鐵梨花說著,跪在坑沿上,輕輕撫摸著兒子年華正茂的頭髮,然後用力把那顆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許多的腦袋按下去。她這是頭一次親自動手往墓坑裡填土。

  第九章

  人們後來記得這天是臘月初三。冬天過了一半,還沒見一場像樣的雪,到處都是很厚的塵土。人們在塵土混著油垢的桌面上賭小錢。有人說牛旦那貨手面大,他不來玩沒啥看頭。

  從梯子上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白淨臉,拿文明棍。人們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文明人面前多少都有點拘謹,都不咋呼了。漢子看看各張桌,像是在找誰,又沒找到。領他進來的跑堂明白了,討他歡心地笑著,指指屏風後面。

  「杜康仙」窯洞賭場也知道遮羞了,把等生意的窯姐們隔在屏風後面。

  漢子去了幾扇屏風後面,馬上又走出來。他對跑堂的不高興了,他怎麼以為他要找窯姐呢?

  這時賭場門口有人大聲照呼:「鐵娘娘來了?」

  白淨臉漢子朝門口看過去。

  鐵梨花成了另一個人,銀灰緊身旗袍,領口袖口滾黑貂皮的邊,一動一扭,像一條站著遊的魚。她眼一抬就看見了白淨臉漢子。

  「張副官!」她叫道:「等半天了?」

  人們心想,這位張副官是不是傳說中趙元庚那個文武雙全的表弟張吉安。

  鐵梨花胳膊上挎著一個布包袱,裡面有個長方的物什。她走近了,人們才看見,她渾身上下至少佩戴了幾十件首飾,一動一閃光。

  「帶來了?」張副官問。

  「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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