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鐵梨花指了個地方,讓牛旦開始下洛陽鏟。

  「這是誰的?……」牛旦不太情願地把鏟尖插進土裡。

  「你只管掘。以後去了趙家,再犯敲疙瘩癮,就過不了了。咱娘兒倆過它最後一回癮……」

  「可……可這墳看著老窮氣!」他胳膊提起,把帶上來的土倒出來。

  「媽探的墓有錯?這墓可不窮氣,這座山頭都叫它占下了,一座山都是墓,還窮氣?」

  鐵梨花點上煙袋鍋,看兒子的身體隨著越挖越深的墓洞矮下去了。漸漸的,那一人粗細的洞就只剩他的頭頂露在外面。他的棉襖、褲子已經一件一件被扔出洞口。

  「孩子,你知道這是誰的墓?」

  牛旦在洞下甕聲甕氣地回答他咋會知道。

  「是你親奶奶的墓。」鐵梨花平心靜氣地說道。

  已經低於洞口的腦瓜頂馬上向上冒了冒,鐵梨花用腳尖踩住了它。

  「你怕啥呀孩子,是你血親的祖母呀!活著沒見上,死了見個面,我做母親的也算有了交代。」

  下面傳來牛旦沉悶的聲音:「媽!你叫我上來!……」

  「一會兒叫你上來。你祖母帶走那麼多寶貝,你得幫我掘出來,我才叫你上來。」她穿繡花鞋的腳在牛旦厚厚的頭髮上撫了撫。

  三星偏西,碰到棺材蓋子了。洛陽鏟換成了洋鎬。兒子在墓坑裡掘,母親在上面提土。

  「臭不臭?」母親問道。

  「可臭啊。」兒子在兩丈深的穴裡回答。

  「別嫌臭,臭也是你奶奶呀。就從這土裡臭了的骨肉裡,長出了你爹,又長出了你。」鐵梨花呷著早就熄了的煙袋鍋說道。

  「會叫她坐起來不會?」她問道:「用繩子套住她的頭……」

  「可沉呐……」牛旦咬著牙說。

  母親一聽就知道他正將一條繩子套在屍首的脖子上,和屍首面對面,自己身子往後挺,屍首也就被帶得坐起來了。讓屍首坐起來,是為摸它身子下面的寶物。

  「好東西不少吧?」母親說。

  「看不見……」

  「枕頭呢?」

  牛旦沒聲了。不久,他叫道:「是鏤花的!摸著可細!……娘您接著!……」他聽著歡歡喜喜,勁頭十足。然後洞下傳出一聲精細瓷器碰到鐵器的讓人揪心的輕響。

  鐵梨花開始往上扯繩子。月光和星光照在一點點上升的鐵皮桶裡,裡面有一件和月光星光一樣清明的物件。她把桶擱在坑邊,摘下頭巾,裹住那鏤空薰香鴛鴦枕,才把它從桶裡拿出來:它冰冷刺骨,她怕它冰著她的手。

  「摸摸你奶奶的嘴裡,看看含著夜明珠沒有?」她把桶系下去。

  「媽……」

  「別怕,她能咬你?她是你血親的奶奶!」

  「媽,拉我上去吧!」

  「寶貝還沒裝完呢。」

  她聽見牛旦嘔吐的聲音。這一聲吐得可透徹,把大腸頭子都吐翻了個兒。

  「快點裝吧。不然你爸放在裡面的啥毒藥該讓你把血都吐出來了!」母親說。

  「我爸放毒藥了?!」牛旦用他吐走調的嗓門問道。

  「那能不放毒藥?那種毒藥你聞不了多一會兒就得死。他為保著他娘的瓷枕頭,啥都幹得出來!……」

  「媽您快拉我上去吧!」

  「寶貝還多不多?」

  「多著呢!再有倆鐘頭也裝不完……」

  「那你倒是快著點啊!」

  牛旦在墓坑裡又忙又吐,她在墓坑外嘮嘮叨叨,說這世上真有趙家老太太這麼想不開的人——有財寶陪伴她,她孤單單躺在山頭上也覺著挺熱鬧,挺美。老太太被她兒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在這兒,沒想到孫子來串門了。

  牛旦不再求母親拉他,他自己蹬著坑壁,一點點爬了上來。「媽!……」

  「你上來幹啥?!下去!……」鐵梨花用牛旦從沒聽過的一種古怪聲音說道。

  「媽,我……」

  「不是說你,牛旦,我是說你身後頭那個。」牛旦「呃」地踩空了,栽進坑底。

  「怕啥呀牛旦,那是你奶奶呀,她不願意你拿她那點寶貝!在後頭追著你呢!……」

  「……媽!……您到底幹啥呀?!」

  「我幹啥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鐵梨花對墓坑裡說道,嗓音枯乾。

  她說她早在發山洪那天夜裡就猜到是誰害了栓兒:牛旦一個人回來了,進了柳家的窯院,脫口就喊「嫂子」,照理說倆人一塊兒出去,走失一個,回來的那個該脫口叫「栓兒哥!」他脫口喚「嫂子」,證明他知道「栓兒哥」不會應答他;栓兒哥已經死了,是被他推進墓坑,害死的。那以後的幾個月,為娘的只不過是在一步一步證實她頭天夜裡的預感。

  「都說你媽三分鬼七分人,鬼才能把人做的鬼事看清楚:你開頭說栓兒跑在你前頭,橋斷了,把你留在了橋這邊,後來你又說栓兒是為了回去找黑子,從橋上跑回去,再過橋的時候,橋斷了。你忘了狗比人跑得快呀,我的兒!你的破綻騙得了鳳兒、你柳叔,騙不了你娘!因為娘也不是個實打實的好人,你娘也起過毒念頭。不過那些毒念頭都為了兒女情長的事兒。」

  「媽,我不行了!我快要毒死了……」墓坑下的聲音病懨懨的。

  鐵梨花感到面頰冰涼。那是流出的熱淚很快冷下去。她告訴兒子她是怎樣一點一點證實她最初那鬼使神差的判斷的:黑子回來,牛旦怕極了,因為黑子是他行兇的眼證,它撲他,咬他,一見他和柳鳳親近,就以為他也會害它的女主人,更是拼了命也不讓他靠近她。這就讓他對那狗起了殺心。他從家裡翻出六六粉——她總是把那一類毒藥高高地掛在廚房屋樑下,怕人、畜碰了它,給藥了。她一看那張包六六粉的紙給團了,扔在柴堆上,她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他當然不會自己當兇手,他得去買通一個人幫他行兇。那個被他買通的孩子趁著柳先生在上課,黑子陪在他身邊的時候,在狗食缽裡放下半斤拌了毒的燒餅。等他看見母親貼在牆上的黑狗皮,以為他這下可滅了口,所以一看黑子活著,跑進來,以為見了黑子的冤魂。她當時看著他那臉,他那眼神,才知道那就叫做喪魂落魄。

  「孩子,你身上流的血,畢竟有我一半,那就是你為啥想要柳鳳的溫存,又害怕她的溫存;你良心還沒都讓你屙出去;你不願意既占了你栓兒哥的財寶又占了他的女人,所以鳳兒一跟你親近,你就躲。你越躲鳳兒,我越明白,讓鳳兒守寡的就是你。」

  「媽,你叫我上來吧!」牛旦抽泣起來。

  「媽問你,你是為柳鳳害了栓兒不是?」

  「不是,……我,我不是那種混蛋……」

  「栓兒娶鳳兒的時候,你心裡不難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