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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張副官朝她身後的門口看看,眼睛迷糊了。「沒見他進來啊?」

  鐵梨花拍拍胳膊上挎的包袱;「在這兒呢。」她從一張桌上拿起一個酒瓶,灌了一大口酒。

  「我是問鐵牛……這兒說話不方便,咱們出去說。」

  鐵梨花就像沒聽見他的話,把掛滿酒珠子的下巴一擰,就在肩上蹭幹了。人們發現她白眼珠發紅,好像上這兒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酒。她今天美得有些可怕。

  「你說誰?」她問,似乎忘了自己兒子的大名叫鐵牛。

  「你托人帶的話呀——說你們娘兒倆一塊兒來。」

  「噢,對了,你原打算拿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趙元庚那兒請賞的。」

  「要不,咱到那後面去說?」漢子想把鐵梨花往屏風後面讓。鐵梨花躲開了他,又喝了幾大口酒。酒瓶空了,她就手往地上一摜。動作不大,卻毒。

  人們開始起哄,喝彩的鼓掌的,一片塵土飛揚的快活。有人把一個瓷茶杯遞到她手裡,請她也幹了。她一仰頭幹了裡面的酒,又是那樣把杯子摜在地上,以同樣狠毒而不見動靜的手勢。

  「鐵娘娘好酒量!」人們捧場。

  鐵梨花兩腮開出兩朵粉紅牡丹,朝捧場的人一笑。是那種把三教九流統統迷死的笑容。

  「才知道?」她說。「非得喝點酒。喝下這點酒,你們這些牛頭馬面看上去才有人模樣。」

  她踏著一個條凳,上到一張桌上,把上面的骨牌用穿繡花鞋的腳尖掃到地上。

  「那,你們都看好嘍——」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布包袱裡掏出了一個瓷物什。人們意識到他們正半張著嘴,倒提著氣,瞪大眼看著的,正是那個鏤空薰香鴛鴦枕。

  「梨花,別摔著!」張副官擠到桌子下面。「你怎麼醉成這樣?!」

  「我不醉成這樣,你這屎橛子不就讓我看出原形了嗎?」鐵梨花把瓷枕擱在右手的掌心上,讓它輕輕打晃。「都看見了?這就是那個鴛鴦枕;就是為了它,多少人爾虞我詐,自相殘殺。栓兒是為了它死的,我的孩子牛旦,也是為了它死的。這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得為它死。」

  張吉安向門口跨了一步,馬上被鐵梨花喝住:「要去叫人嗎?等一下。」

  張吉安不動了。

  鐵梨花露出小姑娘得逞時的快活來。就像摜空酒瓶和粗瓷杯,她的手腕子一抖,鴛鴦枕已經碎在桌下的地面上。

  「再不用把它埋了挖、挖了埋,讓人為它傷天害理,德行喪盡了。」她淡淡地說著,一邊用包袱布擦著手。

  人們對後來的情形說法不一。有的說鐵梨花當場就被張副官叫進來的兵給綁走了。有的人說張副官一見那瓷枕碎了,沒啥指望了,灰溜溜地走了。他走出去後,湧進來一大幫拿長槍的兵,把鐵梨花給拿下了。也有人說,張副官沒有把鐵梨花捉拿到趙元庚那裡去歸案請賞。因為趙元庚的長子牛旦死了,鴛鴦枕也碎了,雞飛蛋打,他即便送鐵梨花去歸案,在趙府等他的,也不會是犒賞。

  那夜下了場大雪。憋了一兩個月的雪填墓坑似的朝董村、董家鎮蓋下來。趁著大雪,八路從山上摸下來,和縣城裡正打算過陽曆年的鬼子打了一場大仗。人們說:那槍聲槍響得惡著呢。

  在雪和槍炮聲裡,唯一一個走在路上的人影是個女的。後來人們都說那是鐵梨花。

  誰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鐵梨花。之所以這麼傳,是因為從那個大雪夜,鎮上、村裡再沒鐵梨花這個人了。世上也似乎也再沒鐵梨花這個人了。

  說世上再沒了鐵梨花,是因為連董村小學校的柳天賜柳先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柳先生常常拉他的胡琴,累了,停下來,問他的狗黑子:「你知道她去哪兒了?」

  黑狗下巴耷拉在地上,眼神又老又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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