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五十


  趙大奶奶眼圈也紅了:「吉安!……你也真是!還約到外面!我能讓你哥動你一根手指頭嗎?」

  「當年我年輕、糊塗……」張吉安低下頭,掩藏他紅了的鼻頭和滾出眼眶的淚水。

  「你現在就不糊塗了?!」趙大奶奶伸出米脂一樣的手指頭,在這個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點了一指頭。

  這一下,親熱就回來了。

  「當年為一個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著,你哥有這麼小氣?女人沒了再娶,自家兄弟一根血脈就這幾個!」

  張吉安點點頭。他知道李淡雲和誰都和稀泥,誰都不得罪,但趙元庚真要殺他,她是不會費勁攔著的。他把她請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攔著她男人的刀槍,而是讓她先聽他把要緊話說完,把表兄弟之間談和的條件帶回去。

  他把鐵梨花、鐵牛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李淡雲。晚上張吉安帶著人到了董村,發現鐵梨花家掛了大鎖,破開鎖進去,房裡的油燈還點著,一籠屜熱蒸饃還溫在灶上。看上去娘兒倆沒有出遠門。

  等了兩個多鐘點,還沒有人回來,張吉安便派十幾個人去抄查了柳天賜的窯院,他自己帶著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帶著人晃悠在火車站附近。只要鐵梨花敢帶著牛旦搭乘日本人把守的火車,就一定落在他手裡。

  只要先落在他手裡,他就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勸她入自己的夥,去掘趙老太太的真墳,掘那個真鴛鴦枕。她十有八九會從了他。因為她一旦落進趙元庚手裡,她知道什麼在等著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她會魚死網破。

  往津縣城開的快車在董家鎮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嘯而過。火車帶來的風掀掉了張吉安的禮帽。他撿起帽子,看著火車開出站去。

  坐在車窗裡的鐵梨花頭靠著高椅背,頭上包一塊頭巾遮到眉毛。火車從董家鎮站穿過時,她眼睛看著窗外:煤氣燈下,一頂禮帽在站台上飛舞。接著她看見了一個頭纏繃帶的男人追在這頂禮帽後面。她一點也不躲閃,看著往頭上扣禮帽的張吉安很快被火車甩到後面。她回過頭,眼睛盯在牛旦身上。牛旦坐在兩排椅子中間的地上,兩條長臂在她膝頭上疊摞,疊成一個枕頭,臉頰枕在上面。他是真睡著了,他母親的眼睛卻在頭巾的暗影裡和美麗的眼簾下不停轉動。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鎮火車站外三裡的地方扒上車的。鐵軌在那裡轉個大彎,火車放慢了速度,她飛跑幾步,往前一竄,就夠著腳踏上的扶手,跟著就把身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腳踏板。牛旦和栓兒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對扒火車都不陌生。但他沒想到母親勝了自己,她那紡花織布做針線的身子扒火車竟比他好使。

  母親叫他啥也別問,只管跟著她走。既然她答應帶他去趙家認親,他啥也不用問了。

  火車是往東去的。就是說,是往洛陽去的。快到第一個小站時,母親和兒子跳了下來,從車門進到車廂裡。車剛一開,列車員就抓住了這母子倆。母親渾身摸,大呼小叫地哭起來,說扒手扒走了她的錢包,火車票裝在那錢包裡。列車員看看這個四十歲的白淨女人,一身上乘黑直貢呢襖褲,身邊帶著七尺的兒子,也穿著周正,不像混火車的無賴,打算開恩把他們捎到洛陽,可這女人說錢都沒了還去洛陽逛啥?她請他行行好,把她擱上回津縣的火車,她要回津縣的家了。

  鐵梨花和牛旦沒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開的火車。這是一趟快車,在董家鎮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縣。

  津縣下車的人不少,鐵梨花不敢大意,拉著牛旦夾在最擠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張吉安在董家鎮的車站截不到他們,或許很快會追到津縣來。

  一個古縣城沒幾盞燈火,偶爾會有一輛騾車走過去,牲口蹄子踩在狹窄的路面上,從很遠就響過來,走過去很遠,也聽得見那「踢裡踏、踢裡踏」的蹄子聲。

  出了火車站,在牲口糞氣味刺刺的城關路上走了不到一裡,鐵梨花帶著牛旦拐下小路。

  「媽,咱這是要去哪兒?」

  「你不想去見你爸了?」

  「咱……咱這是去見我爸?」

  「你要再問,咱由這兒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迷了呀。您來過這兒嗎?」

  「來過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樂半怨艾地補一句,「當兒子的有幾個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連你媽是誰,恐怕都不知道。」

  「……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母親後面走著,打著哈欠。越走夜越深,頭上的樹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網成一小格、一小格。腳下的路漸漸地陡起來。四周不見村落,連狗咬都聽不見。

  「媽,這兒您來過一回?」

  「啊。」

  「來幹啥?」

  「走親戚。」

  「來這兒走親戚?!」

  「是走你的親戚。你們趙家的親戚。」

  「媽您盡說啥呢?越說人越迷!」

  「你叫我說麼。」

  又走了一陣,鐵梨花停下來,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這是在一個山坡上,細看有一丘接一丘的墳頭。再走一陣,就是坡頂,他們腳下出來一條路。路是新鋪的,就只能讓一人獨行。

  鐵梨花叫牛旦等一等,她走進小路旁邊的樹叢。不久她提著個鐵桶出來,桶裡裝著一把洋鎬和一把洛陽鏟。牛旦說他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洛陽鏟,又大又利,三五鏟子下去,地上准能打出一個小號井口那麼大的洞。鐵梨花叫兒子跟她來。兩人來到一座新墳前。

  「你得幫媽敲最後一個疙瘩。」

  新墳和一般種紅薯、紡棉花的農家男女的墳一模一樣。只不過墳前鋪著十來塊青磚。

  鐵梨花叫兒子撬起一塊磚,把它翻開。頭一塊磚翻過來,上有六個洞。第二塊磚上有五個洞。翻到第三塊,牛旦明白了,這些青磚是一副牌,是和了的「清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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