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梨花這名字好,」他說,「我愛叫,愛聽人叫你。梨花,你可不能再叫我等了。你只管點個頭,我就帶你走,咱去鄭州,不行就去開封、西安……」

  鐵梨花像條黃河鯉魚那樣一個打挺,已經在兩尺之外,面對著他站著了。她的臉紅得像未經男女事物的小閨女。

  「我可哪兒也不去。哪兒我都過不慣。」

  「……依你。咱哪兒也不去。」

  「知道為啥我哪兒也不去嗎?」

  「為那個瞎子?」

  梨花給了他一道藍幽幽的眼光。

  「就為你對他這份情義,我更敬重你,也更疼你——你剩下的幾十年就整天伺候個瞎子?」

  「吉安大哥,咱命淺,盛不了你給我的福分。」

  「梨花,你這話是刀子,紮我呢?」

  「你的心我領了。咱們還有來世。」

  「來世?要真有來世,人才不會這麼想不開!」張吉安突然變得憤憤的、也狠狠的,被什麼苦痛念頭咬疼了似的。「要是真有來世,趙元庚的老母親也不會把那個瓷枕頭帶走。為那個寶貝,趙家上上下下得瞞哄多少人?讓老太太偷偷落土,讓個空棺材填上假人填得沉甸甸的,停在那裡停三個月……那就是他們誰也不相信有來世!你相信嗎,梨花?你一天也沒信過!不然你會去……」

  鐵梨花知道他咽回去的半句話是什麼。「你會去掘老墳、敲疙瘩?你不怕來世遭報應?」

  「那老太婆一輩子好熱鬧,這會兒一個人挺在孤墳裡,老沒趣兒啊!」她說。「誰能探到她老人家的墓,可就給老人家解悶兒了。」

  「誰探著她老人家的墓,誰就得著那個真瓷枕頭了。」

  鐵梨花再一次朝他魅氣十足地笑了笑:「吉安大哥找梨花妹子合夥來了?」

  張吉安笑笑:「紡了十年花,種了十年麥,梨花大隱十年,恐怕更有仙氣了。」

  「你聽說了?」

  「誰能不聽說?說你十來歲就是一面探寶鏡子。」

  「說我大隱十年,也對。這十年我過得可美。睡覺夢都不做。你要真想要我跟你走,咱還得過這不做夢的日子。」她雙眼藍幽幽地望著他。

  哪個男人給她這樣望著,也不敢不說實話。

  所以張吉安趕緊把眼睛挪開。

  「梨花,跟了我你不會後悔的。你要啥我沒有?除了我,其他那些男人也敢愛你鐵梨花?」

  第八章

  柳天賜聽見鳳兒還在隔壁忙活。這麼晚了,她還在批改學生們的功課。學生從四十幾增加到六十,董家鎮上有幾個學生聽說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還不打板子,都轉到這個土坯學校來了。

  他這幾天受了涼,天一黑就咳嗽。咳緊了鳳兒就會跑過來,從棉窩裡提出一把瓦水壺,給他倒一碗熱水。

  這時鳳兒給他把水端到手裡,一面說:「聽您咳嗽都像個老頭兒了!」

  「那我可不就是個老頭兒了,閨女都出嫁了。」

  鳳兒一陣沉默。柳天賜在心裡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兒說不成非往她傷心處說呢?!……

  「不行咱找個媒人去你梨花嬸子家說說,把你和牛旦的親事定下……」

  「不去。」鳳兒說。

  柳天賜這幾天已經注意到鳳兒的壞心情。有時她還會躲著掉淚。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嬸的揣測讓這閨女心裡難壞了:栓兒獨貪了寶貝,正花天酒地呢!她鳳兒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當時會挑上栓兒?現在閨女不閨女、寡婦不寡婦。就是牛旦真愛她,她也是兩難。只要栓兒活著,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親眼看見栓兒叫大水卷跑了……

  「閨女,知道爸為啥這麼疼你嗎?因為你小的時候,爸就看出來,你不像一般的小閨女,你心裡能裝些大事兒。」柳天賜的聲音非常和緩。

  這和緩裡的嚴厲和失望只有柳鳳能聽得出來。她明白父親從來不會板著臉說教,他的一言一行、為人處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於他一直以為鳳兒能和他一樣,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過分糾纏,不會為一得一失而過分得意或過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幫手,好好辦學。他總是相信,學辦好了,讓命苦的人也學著從個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託,樹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頭了。他的好學生裡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進了大學。其中一個在大學裡成了抗日分子,回到母校秘密宣傳抗日,讓漢奸出賣,躲到他家。大學生走了不久被日本人抓了,把他連累進去,他才帶著柳鳳逃到董村。可他心裡一點也不怪那個學生。因為他相信他們是一樣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著不在自己的一點苦和福裡纏磨。這些柳鳳都見證了,她卻這樣和自己纏磨不清,成了父親瞧不上的典型小閨女。

  第二天,柳鳳心裡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車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著太陽好把柴曬乾,在下雪的時候用。兩人在一塊兒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說了不下十句話。

  等車裝滿,牛旦先跳上來,又伸手來拽柳鳳。鳳兒坐上車後,牛旦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咋沒看你穿那紅絨布祅子?」

  他知道鳳兒和他母親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塊紅絨布剪出一件祅面子來。又看她倆人一塊兒絮棉花,還聽她倆人商量滾什麼顏色的邊,盤什麼花式的紐扣。

  「那穿著人家不笑話?」鳳兒說。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臉紅紅地看著前頭窪窪坎坎的山路。看來這憨子真不懂。

  「栓兒不在,我穿懲紅,人家該說我爸沒教好他閨女了。」

  牛旦明白了,沒吭氣。

  「叫他們說去。咱柳叔是辦新學的。」他悶了至少有一袋煙工夫才說。

  鳳兒以為他不想接著往下談了,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句來,這憨子把好幾天沒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門口了,鳳兒向外頭挪了挪屁股,意思是怕人看見一男一女坐那麼近。牛旦一把拉住她。鳳兒感覺出來他的手心出了一層汗。再看他臉,鼻尖上也油膩膩的,好像也是細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張大了,上唇翹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鳳兒有點怕牛旦這副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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