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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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是你媽跟人私奔生的私娃子。你媽年輕時可風流。不過叫誰逛也不叫姓趙的逛。」 牛旦不做聲了,過一會兒又自個兒和自個兒笑起來。那意思是:媽您糊弄鬼去吧。 到家時牛旦睡著了。鐵梨花把他攙扶到車下,他滿口是醉漢的旦旦信誓:只要他有足夠的錢蓋一院三進的大瓦房,娶上一個像母親這樣聰明的絕代美人,他再不去沾洛陽鏟,再不去賭錢。 梨花也像敷衍醉漢那樣,滿口領情。 「媽,您知道不,我做啥都想讓您高興!我小時候不吃鹹雞蛋,您吵我,我怕您不高興,就忍著噁心吃了……您高興,我心裡高興得跟啥似的!」母親知道這是他的真心話,只不過醉酒給了他口才。 鐵梨花替兒子脫下鞋、襪,又脫掉他的衣褲。他穿著短褲短衫,等著母親拉開棉被給他裹上。母親從他一尺三寸長就給他裹被子。現在母親看著七尺的兒子躺在厚實的棉被裡,還是個躺在巨大繈褓裡的娃子。母親心想,他能永遠被她的繈褓束縛多好。 可是兒子早就掙脫了她的繈褓。她的繈褓是疼愛、偏袒,也是保護、制約。第二天,當她看著他一身腱子肉,一身牛勁,坐在早晨的太陽裡修理農具時,她暗自驚懼,這麼個健壯年輕漢子,這麼個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男人,她昨晚竟想把他還擱回自己的繈褓去!她還巴望自己的繈褓對他有著最後的法力?…… 梨花坐在院子裡,邊紡花邊想心事。太陽曬得她軟綿綿的,要沒有滿心狂亂的心事,她倒想靠著牆打個懶貓瞌睡。 一個人在門外打聽,鐵梨花是不是住這門裡。門外的某人說,這裡正是梨花嬸子的家。 這個人的口音她是認得出的。她趕緊跑回屋裡,對鏡子摘掉紡花落在頭髮上的白絮絲,又找出刷子,滿身地刷著灰土。刷著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難道想和這人咋著嗎?拾掇什麼呢?!…… 從窗子看,推門進來的張吉安幾乎成了另一個人。長衫不見了,穿成一身西裝,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鏡。 「在紡花呢?」張吉安穿過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來。 「牛旦,誰來了?」她大聲說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乾淨利索地迎出去的時候,張吉安從西裝口袋裡拿出個小綢布包。 「看著好玩,給你買下了。」他漫不經心地把小綢布包往她手裡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裡面是一件首飾。打開綢包,裡面裝一枚金絲盤繞的月兔,兩隻眼睛是兩顆紅寶石。 「這是真金的?」她裝傻地問道。 「吉安大哥能給你買真金的嗎?當然是假的!」張吉安逗樂地笑著說。「這叫胸針,城市女人用來別在大衣上的。別在你這領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東口音把「姿烈」說成「紫烈」。 梨花便拿著那月兔,對鏡子往她黑襖子的領口上別。一面說:「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諢打夠,再出其不意地問他,為什麼和那個日本走私犯一塊兒消失了,消失到哪裡去了,怎麼又在她屋裡冒了出來…… 「我咋會知道那傢伙是個日本鬼子?」張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剛一落座便說起他和那鬼子尹醫生的交易和交情:他們是由於愛古董一見如故的。 梨花附和著說她也一點也沒聽出尹醫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縣,一聽說趙元庚的人抄了尹醫生的診所,就趕緊叫人把我店裡的東西全搬出來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經不住趙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來,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鋪給砸了。不過也沒啥砸的,都搬空了。」 鐵梨花沒有說:聽上河鎮的人說,你在尹醫生敗露前就賣掉了所有房產,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還早些。 「有人說呀,那鬼子挾帶了一個鏤空鴛鴦枕,叫趙元庚給砸了。」鐵梨花說。 「我也聽說了。」張吉安說。 張吉安見鐵梨花要起身去廚房燒水沏茶,馬上攔住她,說他坐坐還得走。 「我這土窯不配你歇個腳,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說。「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後你別來了,啊?」 張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機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兩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時候,鐵梨花已經看出張吉安揣了短槍在身上。 張吉安說這一陣日本人這樣熱衷古董走私,其實就是所謂的鏤空薰香鴛鴦枕引起的。秋天那個巡撫夫人的墓終於被人掘了。這回的墓可是真墓——過去掘出來的幾座墓,都是假的。這個墓裡的鴛鴦枕,自然也就是真貨了。 「是我在你店裡看見的那個?」梨花一邊嗑瓜子一邊問道。她明白張吉安上次拿出那個枕頭和今天的突然造訪,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麼,她還在摸黑。 「那個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張吉安從口袋掏出煙嘴、煙捲。「你知道真的在誰那兒?」他點著煙,看著自己的膝頭,「真的在趙元庚手裡。」 鐵梨花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從真墓裡盜出來的,人人都以為是真的,其實是個一流贗品。是趙元庚把真貨盜出來之後,擱進去的一個一流贗品。」 鐵梨花嗑瓜子的聲響在暫時的沉默中聽著十分的響,爆著一個個小鞭炮似的。剛才張吉安的話讓她腦子頓時成了個大空洞,空得呼呼過風。栓兒和牛旦掘出來的是個假貨?!為一個假貨她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假貨把她花了十年工夫才過踏實的平民日子又掀了?眼前這個張吉安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他知道她逃出趙府後敲過十年疙瘩?憑她過人的天分成了首領?成了敲疙瘩的人的「鐵娘娘」,這些敲疙瘩的都傳說她那與生俱來的探墓神術——只要她頭一暈,她腳下准有一個千百年的老墓……張吉安對她在陰陽間隱遊的那十年,知曉多少? 她滿腦子都是對張吉安的審問,耳朵並不閑著,把他正說著的話都細細聽進去了。他告訴她,幫著趙元庚探到巡撫夫人墓的人,正是徐鳳志的父親徐孝甫。 鐵梨花擱在牙齒之間的瓜子連殼落進了嗓子眼。 張吉安接著說,二十多年前,她逃離了趙家之後,徐孝甫花了三個月才探到那座墓。趙元庚讓他把真貨盜出來,把一個逼真的贗品再裝回棺材裡。恢復成原樣的墓除了徐孝甫本人,誰也分辨不出。沒多久,徐孝甫得了什麼「疑難雜症」,一個月不到就死了。趙元庚以為這樣一調包就不會再有人惦記那個真貨了。 「你是咋知道的?」鐵梨花又拿起一顆瓜子。 「我當然是留了親信在趙家。再說,要是知道他的為人,這些也不難推測。」張吉安笑眯眯地看著她。「世上沒人比我更瞭解我這位表兄了。」 鐵梨花說:「他知道我這些年藏在哪裡,就是不來找我,是吧?」 「他暗地佈置人跟著你。你掘出的東西總要出手吧?就像燕子跟著人不跟螞蚱一樣。人在草裡一走,螞蚱、蚊子自然就給驚飛了,燕子跟著人就盡吃吧。」 鐵梨花心裡苦笑:原以為姓趙的鍾愛她的美色呢。 「後來你洗手不幹了,落戶到這裡,他就找不到你了。我聽說他派人在洛陽、津縣都找過你。他咋也沒想到你會做個老實農家婆兒,在這裡種紅薯、紡棉花。他以為他瞭解你,以為你人能老實下來,心也老實不了。」 鐵梨花想,失去一個兒子,或許兩個兒子,才能明白老實種紅薯紡棉花有多美。現在全晚了。心裡幾乎認了全盤皆輸,但她臉上擺出的卻是最魅惑人的那個笑容。 「吉安大哥,咱不說他了。說他讓咱老不帶勁。」 張吉安歎一口氣,站起身,打算告辭了。 「吃了晌午飯再走,我殺只雞給你燉燉!」鐵梨花替他做了主。 「我還得趕車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你是要嬌屋藏金嘍?」張吉安頭一次用這種笑逗她。 「那咋著?藏不住你?」梨花鐵下心來,要逗就逗到底,她得讓他看看,她逗不惱,她很識逗。 張吉安猛地把她抱進懷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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