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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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旦飛快地撤換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從她腰後繞過去,伸到她襖子裡面。她的肌膚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濕的汗。她心裡一麻,說不上自己喜不喜歡這突來的親近。她告訴自己,這是牛旦兒啊,是梨花嬸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這一想,她眼一閉,軟在他懷裡。 他滾熱的呼吸噴到她嘴唇上。他伸在她祅子裡的手把她的身子抓疼了。 「叫人看見!」鳳兒輕聲呵斥。 他根本就聽不見。 「牛旦兒!牛旦兒有人來了!……」鳳兒說。 他知道她嚇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戶喝湯也喝得早,省得點燈熬油。這時黃昏的余陽還在禿了的柿樹梢上,田野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咱先進院裡去……」鳳兒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唇上一層毛耷茸的短須,壓在鳳兒還沒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嬸托的那個人,咋還沒把栓兒的消息打聽回來……」鳳兒的嘴唇掙扎出來說。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幫上,他刮臉刮得再勤,那絡腮胡總是把他下半個臉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開她摸在他絡腮胡上的手。這時他才真的可怕起來。那麼狠地瞪著她。然後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剛認出她是誰似的,他猛一醒。認出她是誰了呢?是他兩個月前還叫「嫂子」的女人?最後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兒一塊兒出去敲疙瘩的那個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車。鳳兒想,栓兒是活著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裡最疼的地方,碰不得。這一想,鳳兒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懷裡,好好疼愛一番。雖說柳鳳比牛旦小兩歲,畢竟讓他叫嫂子叫了兩個月,這時對他生出一種姐姐式的溫情。 牛旦悶頭把打的柴往下卸。鳳兒打算趕著騾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卻聽梨花叫她:「鳳兒!」 柳鳳兒一抬頭,看見梨花在屋頂上。她在那上面收曬了一天的柿餅。剛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這個嬸子看見沒有,看見多少…… 「梨花嬸,你嚇俺這一跳!」 「給你爸拿上點饃,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們老吃您的東西!……」 「你不拿,還得讓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唄,正好俺們能留您吃晚飯。」 「有啥好吃的?」 「您一來,俺爸吃啥都好吃!」 「這死閨女!……高低進來坐一會兒,陪嬸子說會兒話!」 柳鳳只好跳下車。她幫著牛旦把兩大捆柴搬進門,心裡還在為梨花看見她和牛旦的那場親熱彆扭,這時只聽見牛旦「呃」了一聲。這不是尋常的嗓音,是人在噩夢裡才會叫出來的聲音:他覺著自己怎麼也叫不出聲,其實叫得聲音已經很響。這聲音讓別人聽上去汗毛凜凜的。 鳳兒趕緊朝牛旦轉過臉。牛旦的臉色土黃,比那一聲「呃」更可怕。若把這臉擱平,燒上黃表紙就能哭喪了。 「牛旦,你咋了?臉恁黃?」 牛旦看著五步遠的地方。 鳳兒回頭,見五步遠的廚房的牆上釘了一張黑色的狗皮。剛剛釘上去的,大張的嘴角還有血跡。那是很大一條狗,把一面牆都遮黑了。 「鳳兒,你接把手來!……」鐵梨花在屋頂上叫道。 柳鳳不動。 「梨花嬸!牛旦這是咋了?!」 「他呀?不聽話唄,衣服穿少了,夜裡受了風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幾趟茅房,鞋都踩到泥窪子裡去了!……」梨花又是疼愛又是抱怨地對柳鳳說。 牛旦低著頭走開,快步進了黑洞洞的堂屋。柳鳳跑過去,接過梨花遞下來的柿餅串子。 「大小夥子,沒事!回頭我給他熬點藥,驅驅寒氣,也驅驅邪氣。」 「驅邪氣?」 「咱這一帶呀,寒氣裡都帶邪氣。陰氣太重。你沒覺著陰氣重嗎?」 柳鳳讓這嬸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說話,可更像在跟一個她看不見的人在說話。梨花嬸子的聰慧精明,有口皆碑,從來不會像此刻這樣神道。 「這兩天,總覺著一股邪寒往骨縫裡滲,渾身的疼呀!」鐵梨花從梯子上下來,手腳輕盈如燕,可口氣像村裡所有上歲數的老太婆似的。從她細條條、嫋嫋娜娜的身段上看,離那種上歲數的「疼」還遠著呢。 「你可別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著柳鳳的胳膊,拉得老緊的。「高低拿上點蒸饃給你爸。都蒸在鍋裡呢。」 柳鳳想問問那張小牛皮大的狗皮從哪裡來的,但她插不上話。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說什麼。 「牛旦,點上燈吧!我留鳳兒跟咱一塊兒喝湯。」 牛旦在屋裡一聲不吭。 「這孩子,不點燈,想給我省油錢呢!」 飯桌擺開,柳鳳把一碗碗湯往堂屋端。 鐵梨花叫道:「牛旦,咋讓客人動手啊?你來端端菜!」 牛旦踩著鞋幫「踢裡踏拉」地往廚房走來。鳳兒這時端著一大盤炒蘿蔔絲走出廚房。 「我這憨兒子,眼裡就是沒活兒。」梨花「打是疼罵是愛」地抱怨著,「他會一隻手端盤,空一隻手,也不知順帶捎上筷子!栓兒這點兒可比牛旦強……」 鐵梨花一邊擺下筷子,一邊連怨帶笑地說著。 「嬸子您別再提那人了!」柳鳳說道。 「栓兒做活兒就是漂亮啊。」梨花說。 三個人都知道這不是真的。栓兒勤勞不假,眼裡也有活兒,但論誰能做出漂亮活兒來,全村都得數牛旦。牛旦是顆算盤珠,撥拉它,它才動,一動起來,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兒進出手都不會空著,不像我牛旦……」 「嬸子,我不想再聽這人的名兒了!」柳鳳聲音僵板板地說。 鐵梨花似乎沒聽出她在回敬她這個長輩,還給她夾了一瓣鹹雞蛋。 「咱有一句說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說。 「他還算個人嗎?為那點陪伴屍骨的東西拋家棄妻!」鳳兒說。 牛旦喝湯的聲音特別響。油燈的光亮中,他吃的一頭汗,汗珠亮閃閃的。 「媽,你們吃,我出去轉轉。」他擱下碗的同時,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說。 牛旦又坐下來。 「昨天幾個八路讓日本人抓了,都砍了頭,你知道不?就在火車站外面。那幾個八路夜裡下山來,去摸鬼子的營,摸掉一個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帶的有手榴彈,見那鬼子營房的窗子開了半扇,就往裡扔。這鬼子們的窗子上全有紗窗子,八路看不出來,手榴彈可就讓紗窗子彈回來了,炸傷了倆八路,剩下的八路背著傷號跑不快,全讓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車站斬首示眾。那八路好漢能不報仇?今晚說不準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藉口再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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