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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這是鳳兒的聲音。

  「別打黑子!」

  這是柳天賜的聲音。

  「它才不是黑子!咋連人都不認識?!叫我揍它!……」鳳兒叫道。

  黑狗向梨花的方向跑來,看見她站在樹後,愣了愣,沖進她懷裡。鳳兒的一隻鞋扔過來。

  鐵梨花從藏身的樹後走出來,黑子卻仍站在樹後面,向柳鳳探頭探腦,嘴裡哼唧著。鳳兒一隻腳跳著追過來。

  鳳兒說:「哼唧啥呀?!就跟我咬了你似的?!以後再胡咬人,我打死你!」

  黑狗趕緊夾起尾巴跑了。鳳兒拾起鞋,一邊往腳上套一邊繼續罵黑狗:「今天你別回來吃飯!再饑也沒你飯吃!」

  黑狗尾巴夾得越發緊,一面走開一面向柳天賜發出申冤的哼哼聲。

  第七章

  農閒把村裡不少好男兒也引到「杜康仙酒家」來了。酒家的店堂當然還是破爛潦倒,紅火的景象都在天井下的地窯裡。老一輩的人都歎氣說:這個董家鎮是塊惡瘡,把壞風氣散發得到處都是,過去哪有那麼多好賭的小夥子呢?惡瘡就是惡氣候滋養出來的,打了近八年的仗,惡瘡這下可出膿了。

  董村和董家鎮以及附近幾個村的年輕人聚在地窯的賭場裡,抽煙抽得兩尺外都看不清人的眉眼。一張張牌桌之間,幾個跑堂的擠來擠去,端茶送酒。

  人們見那個姓鐵的小夥子豪賭豪飲,漸漸圍聚到他的桌子周圍。姓鐵的小夥子小名兒叫牛旦,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後生們小時都欺過他,管他叫「牛蛋兒牛蛋兒牛雞巴蛋兒」。這時看他一輸一贏都是上百大洋,眼都羡慕綠了。牛旦隔幾天就來賭窯裡丟一兩百塊錢。賭場東家有時為了能拴住這個冤大頭,也讓他一把,讓他贏個一兩百塊,還讓他白白喝酒,白白吃夜宵,還白白派出保鏢,送他回家。

  這天夜裡牛旦來了手氣,連贏幾把,注都下得很大。全場都為他喝彩打呼哨。

  幾個坐在邊上的婊子也給驚動了,想著這晚上要是能把這個牛旦拐帶走,等於帶走一個錢櫃子。她們中一個二十好幾的女子站起來,擠開圍觀的男人們,走到牛旦面前。她臉上撲著日本粉,描著柳葉眉,一張日本美女的紅豔小嘴。牛旦很有興趣地使勁看她一眼,似乎想在這一張美女面孔上找出她的真模樣來。她穿著一件黑綢子旗袍,肩上披一件銀狐披肩。識貨的人一眼看出那都是日本的假綢緞假皮草。洛陽城日本貨大傾銷,人們說那假綢鍛除了穿著不舒服,啥都好。

  人們見這個一身「俏孝」的女人把牛旦扶起來,呼哨打得更響了。牛旦在賬房兌了錢,就讓佳人架走了。

  「咱去哪兒?」牛旦在賭場門口問。

  「去我那兒歇歇,我給你熬醒酒的酸辣湯。」

  「我可好喝酸辣湯。」牛旦好脾氣地對她說道,樣子好乖、好認真。

  在人縫中看見自己的兒子如此的乖覺憨厚,鐵梨花眼睛都潮了。她是在牛旦開始贏錢的時候進來的。她來賭窯是想當場抓住兒子嗜賭成癖,省得他事後抵賴。

  牛旦跟著一身「俏孝」的佳人出了賭場,往一條巷子裡走。

  「牛旦兒。」鐵梨花叫道。

  牛旦停住腳,回過頭。巷口有一家浴堂,門口掛兩個燈籠。梨花看見牛旦在兩個燈籠之間,懵懂得竟有些孩子氣。

  「媽,我贏錢了!」他像孩子報喜那樣高興。

  鐵梨花不動,也不吭氣。

  「咱走不走?」俏佳人說。她還學著日本婊子的樣兒,兩手捂在膝頭上,給鐵梨花低低地鞠了一躬,表示她和她兒子有正事,不得已告辭了。

  牛旦把佳人挽在他胳膊上的兩隻手甩開,朝鐵梨花走來,邁著樂顛顛的醉漢步子。

  「媽,看看——」他從袖口裡摸出一張銀票。「媽,這是給你的。」

  鐵梨花沒接那銀票。她知道那是三百八十塊錢。差不多就是頂壯丁的價。三兒沒回來。從槍子下逃生不會老走運。

  她只是轉身獨自走去。而牛旦卻巴結地跟上來。討好賣乖讓他的醉態弄得帶幾分丑角的滑稽。她一見到兒子如此憨態就十分沒出息,像所有偏袒護短缺見識的女人一樣,啥都不想再和他較真。

  那個俏婊子又跟了幾步,知道她的戲完了,眼巴巴地看著原本能讓她搬回家的錢櫃子走遠了,上了他母親的騾車。

  騾子從瞌睡中醒來,牢騷頗大地打兩個響鼻,使著小性子上了路。鐵梨花隨它慢慢顛,鞭子也不真去抽它。

  「媽,今晚一上手,我就知道有個貴人暗中幫我了……」牛旦打了個氣味辛辣的酒嗝。

  「你答應媽不沾那東西的。」

  牛旦哈哈大笑。梨花從來沒聽他這樣笑過。就是那種財大氣粗、天下事都不在話下的大笑——趙元庚的大笑。

  「媽你可真傻!天下哪兒有不糊弄他娘的兒子?我還答應您不沾洛陽鏟呢!」

  梨花似乎被他的笑感染,也順著他的好心情拍了他一巴掌。這就是年輕母親和成熟兒子之間特有的親昵嗔怒。

  「壞東西!」

  「媽,您還有不知道的呢!」

  「不知道啥?」

  「您兒子的『壞』呀。」

  「把誰家搶了?」

  「搶錢還不如贏錢痛快。我還逛過窯子呢!」

  「逛過幾回?」

  「就三回。」

  「剛才那個漂亮閨女你逛過?」

  「誰要她呀?一堆抹了粉的狗屎。等我再贏幾把,弄個千兒八百,去洛陽置塊地,蓋一院三進的大瓦房,接您享福去!……」

  梨花知道他在說醉話。她說:「賭錢這東西,你贏一百塊錢,一千塊早輸進去了。」

  「那是那些倒黴蛋兒!我命裡有賭運。聽人說我爸就賭命亨通……」

  「你爸?……你爸是誰?」梨花和兒子的親昵頓時沒了。

  「我知道我爸是誰。媽,你瞞我也沒用……」他撒嬌放賴地朝梨花這邊靠過來,梨花一抽身,他往後倒去。「您為啥不叫我知道我爸是趙元庚?」他索性半躺著,臉向黑夜問道。

  「誰告訴你的?!」

  「您說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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