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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門。

  「牛旦,你回來,咱看看這畜生是不是像天賜說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來。

  「黑子,你回來告訴俺們,栓兒發財了是不是?這小子怕你老跟著他,用根老粗的繩把你綁在那客棧,帶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個瓷枕頭夠他和多少個婊子花天酒地?……沒准栓兒真會回來。臘月初三是栓兒的生日,他會回來吃他乾媽下的壽麵,帶著金子銀子翡翠珠寶,是不是?……」梨花對黑狗說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輕輕擱在她膝頭,嘴裡全是話,又什麼也吐不出。

  柳鳳呆呆地坐著,眼裡又是希望又是無望。栓兒活著嗎?會回來嗎?會成個獨貪了財富變闊了的闊佬回來接她嗎?那她寧可他別回來。讓她和憨厚的牛旦過他們喝紅薯湯吃單餅卷雞蛋的日子吧。

  「媽,您說的這是啥話?!」牛旦臉都氣得擰上了。「您明知我栓兒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裡,你咋知道他不會變?!」鐵梨花也硬起聲氣來,「你也保不准自己見財不變心吧?!」

  天賜心想,她是叫兒子給衝撞火了,不然她從來不會跟兒子說這樣的話。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親,把膀子擰向一邊。「栓兒哥要不是回去找這牲畜,早一步過橋,就不會……」牛旦又憤又悲地說。「我先過了橋,回頭叫他,別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喚了一聲;「我老想問問你……」

  牛旦不吱聲了,等著母親問他。

  「……栓兒沒賭過牌吧?」她說。

  鳳兒看看她。梨花嬸明知道栓兒偶爾賭賭小牌。村裡的小夥子閑了誰不會賭小牌玩?梨花嬸顯然要問的不是這個,話到她嘴邊,她一定覺得難以啟齒,改問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問哪一句難以啟齒的話?是栓兒有讓她難以啟齒的惡癖?她怕當著她鳳兒和天賜問出來,父女倆更要埋怨她這位乾媽在娶親前瞞天過海了?……

  「賭的就是煙捲啥的。那誰不賭?」牛旦盯著母親。

  梨花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心思早不在栓兒賭不賭的事上了。

  各家的麥子都種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來打遠一看,麥子地像蓋了層小雪。鐵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棗饃,用蜀黍面捏了幾個金元寶,用油炸了,裝進籃子。她想趁村裡人還沒起來,趕緊把吃食送到盜聖廟,給盜聖爺柳下蹠供上。

  昨天夜裡狗咬得厲害,准是山上又下來八路了。八路在夜裡下來毀一段鐵軌,要不就殺個把漢奸,天不明還趕回山上。八路會在某某家下個帖子,說下回來就輪上這個某某吃槍子了,不過只要這個某某洗心革面,不再幫鬼子拉夫征糧,通風報信,八路可以饒了他。這村裡的人沒幾個真見過八路的。因為八路想讓誰見誰才能見著,不想讓人見著他們,他們就跟任何一個趕集賣貨拉車的一模一樣,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裡。

  鐵梨花心裡盼著八路哪天請趙元庚吃一顆槍子。

  她走進盜聖廟,嗅到一股異味。好像是紅薯酒的氣味。她慢慢往盜聖的神龕前走,看見紅薯酒的氣味從哪裡來了——一灘子醉漢嘔吐的穢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蓋在穢物上,又找到一把結了蜘蛛網的掃帚,把那褻瀆盜聖的東西清掃了,這才把供品擺上。

  她跪下來,眼睛朝盜聖像上面「盜亦有道」四個大字望去。這塊木牌也剛剛油過。所以那被吐出來的紅薯酒氣味裡摻了沒有全幹的油漆氣味,聞上去才那麼怪異。這個小廟在一點點更新,先是案腿、簾幔,然後是油漆。這一帶以「盜」為生的人不少,趁著日本人、八路軍、偽軍、國軍、土匪整日混戰又把這盜業重新興盛起來。盜得心虛了,便跑來找盜王爺保佑。鐵梨花何況不是心虛了呢?她自己何況不是感到報應臨頭了呢……

  她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在半個陽間半個陰間穿梭而過的前半生。曾經呼風喚雨的鐵娘娘,在那發陰間財的十年中,也從沒有一絲一厘背離過「盜亦有道」的訓誡。她慢慢向盜聖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時候,牛旦回來了,酩酊大醉的腳步穿過院子,在她門口停了一陣,才回他自己屋去。兩個時辰後,他那酒意未散的腳步聲又出了門。再回來時,腳步聽上去木木的。他直接進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來時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聽得見他的鼾聲。她輕手輕腳進去,見他兩隻鞋上糊著泥。

  鐵梨花從盜聖神龕前起身,用手攏一把剛才磕頭披散到臉上的頭髮,慢慢走出廟門。

  太陽剛從兩座山的凹子中間射出頭一道亮光,遠近的田壟上結的霜亮晶晶的。

  鐵梨花想到那個張吉安。她有好一陣不見他了。聽上河鎮上的人說,那個尹醫生走了之後他就沒回來。他的房產也悄悄地都賣了,價錢賣得很便宜。或許他和那個日本醫生有什麼瓜葛。她過去自負得很,以為自己只消半袋煙工夫就能看穿一個人,看明白他肚裡有幾根壞腸子,弄懂他為人有幾分好、幾分孬。眼下她明白誰呢?她連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會去探出那個巡撫夫人的墓,讓栓兒和牛旦哥倆去掘了。她以為自己是做了事不後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遠處傳來幾聲槍響。不知誰和誰打起來了。槍響天天有,附近的鎮上和村裡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沒了。從她記事到現在,這一帶就這樣。她走下大路,走上麥地中間的小路。一個泥窪裡有兩隻腳印。腳印印在小路上,上面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層水珠越來越大。

  鐵梨花發現自己瞪著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兩丈之外沒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給踩光了。

  她不想馬上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漫無邊際地走著,心事也漫無邊際。她是個女人,可下面要做的事情太難了。再難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們都躺在場上,肚皮露在外面,讓太陽曬。老人們也都到場上來說話,曬太陽。哪朝哪代,哪兒響槍哪兒死人,狗和老人們還是得曬太陽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連命大的蒼蠅都活過來了,在孩子們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鐵梨花這時候走到了場邊上。她後悔透了。要沒有那個掘墓的邪念頭,她現在也可以享受種麥後的閑睱,去縣城看兩場戲,去鎮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過膩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脈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樣,淡淡地卻一團和氣地穿過村子。

  看到小學校的教室了。孩子們一字一頓的讀書聲一下一下撫拍著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賜是對的,早賣那幾畝地該多好,把張吉安的錢還清,不必動邪念去掘墓。

  這時她看見教室屋頂後面爬上來個人。是牛旦。他在給屋頂加草。過一會兒柳鳳從教室後面繞出來,肩上扛個木梯。

  牛旦昨夜沒睡什麼覺,今天上午也不睡懶覺。這孩子生來瞌睡多,這陣倒勤謹了。

  鐵梨花站在一棵柿樹後面看著這一對小兒女。他們要真能配成雙多好。

  「別脫衣裳!……」鳳兒說:「這天看著熱,咋也是小寒過後……」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紐扣好。

  他倆該是不賴的一對。

  牛旦從屋頂上下來,鳳兒給他扶住梯子。不知鳳兒說了句什麼,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時候,牛旦一腳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趕緊往下一蹦。鳳兒把他扶穩,手裡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剛才是著逗鳳兒玩的。鳳兒給了他肩膀一巴掌。

  只見教室的門突然大開,黑子竄出來,竄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邊那片衣襟馬上被扯爛了,它吐下爛衣襟,還要向牛旦撲。

  鐵梨花聽見牛旦的叫聲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聽著像戲臺上的小生哭腔。這不是自己兒子在叫:這是一個附在兒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鐵梨花站在柿樹後面,聽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幹柿葉落下,她往旁邊猛一躲。

  「我讓你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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