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過之後,老實了一陣,最近把地上的熱鬧搬到地下去了。這一帶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個地下的「杜康仙酒家」。從原來的天井開出一個洞,往下打,幾間高一丈五,寬十多丈的窯洞便打成了。再有人來抄,賭徒們可以順著地下一個長洞跑掉。那長洞的出口在離董村不遠的一個磨坊裡,跟小閨女們躲鬼子的洞連在了一塊兒。

  賭棍們這天看見木梯子上下來一對繡花鞋,有人打了聲呼哨。繡花鞋不緊不慢地下來了。漸漸地,人們看見那紮著黑緞子綁腿的秀腿,然後是細細的身段,身段裹著鑲銀狐皮的黑條絨夾襖。不久,那肩、那頸也下來了,高高的襖領上面,托著一張微微撲了粉的面孔。他們開始對這面孔的不年輕有點失望,但從面孔的絕頂漂亮又找補了遺憾。賭棍中有人認識她,說:「這不是鐵梨花嗎?」

  薄施脂粉的鐵梨花站在這個烏七八糟的男人群落裡顯得娘娘般的貴氣。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們,笑笑說:「我來找一個人。」

  「您上回不是找著彭三兒去頂壯丁了嗎?」

  「這你們也知道?」她笑著說。

  「咱這些人,啥事打聽不出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光頭說。

  「那您這回找誰?」又有兩個人問。

  「誰都行啊。」她說。

  這回答奇妙,人們不吱聲地瞪著她。這裡面的人都神通廣大,敢拼敢死。她從自己袖管裡抽出一個手絹包,打開,裡面是一張二百圓的銀票。

  「誰能幫我找著那個人,這就是誰的。」

  「活人死人?」一個腮幫上帶刀疤的人問。

  「都行。」

  人們覺得她實在很難猜度。靜了一會兒,二十七八歲的光頭問她,這個人是怎麼個來龍去脈。鐵梨花說他們不必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她只告訴他們,這個人叫洪水給沖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撈,或者沿著河兩岸到各村各鎮去打聽。她只告訴他們這個人叫陸大栓。

  賭棍裡有認識陸大栓的,馬上說:「那貨不是跟保長打架挨了幾刀嗎?」

  「誰能找著他,這錢就是誰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說的話賴不掉,有這麼些作證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頭說。

  「要。」

  旁邊的人朝光頭起哄:「禿子,你有水性嗎?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個腮幫上帶刀疤的人站起來,說:「我去。」

  禿子不願意了,說:「我這都答應下來了!」

  鐵梨花說:「誰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著的才拿錢。」

  「死的不好找,」腮上帶疤的人說,「泡發了人就全走樣了。有啥記號沒有?」

  鐵梨花說:「他沒啥記號。」她停了停又說:「在村鎮裡找的時候,打聽打聽古玩黑市,看有沒有一個鏤花瓷枕頭賣出來了。找到瓷枕頭,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屍了。」

  「啥瓷枕頭?」一個賭棍問。

  「值多少錢?」另一個賭棍問。

  「一錢不值。」鐵梨花說。

  人們看著她從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議論這個女人啥來頭,多大歲數,怎麼有這麼好的派頭。一個年歲大的賭徒說他想起了趙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傳說她一雙眼發藍,剛才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點藍。

  「杜康仙酒家」的小夥計把鐵梨花送到街上,看著她上了騾車。

  鎮上的店家正在打烊。雜貨店老闆一見鐵梨花過來,便招呼她進來看看剛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織布貴不了多少,老闆隔著馬路推銷說。一家屠戶也認識鐵梨花,說打仗打得吃食都漲價,梨花要買肉,他讓她佔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錢。梨花笑笑說她改日再來。所有店家都認識鐵梨花,因此她在他們的一路招呼聲中出了董家鎮。

  剛一出鎮子,迎頭撞上柳鳳背著一個學生走來。這個學生鍘草鍘了小腳趾,天天父親或柳鳳接送上學。鳳兒見梨花喝騾子停車,忙說她這就到了,不用車送。柳鳳知道梨花賣了五畝地,到處使錢,讓人去找栓兒,原本對她的那點怨,早已消散了。

  梨花不容分說下了車,把孩子抱到車上,讓鳳兒也坐上來。

  「牛旦兒今天一早給爹送了一罐子羊奶過來。」柳鳳說。「看著他病是輕了,就是臉色還不好看。」

  梨花說:「燒那麼高,我都怕他回不來了。」

  那天夜裡牛旦沿著河找栓兒,讓雨澆了一整夜,又受了那麼大驚嚇,一場高燒發了好幾天。受的寒燒出來倒不是壞事,只是燒退了後,從床上起來了一個更寡言的牛旦。

  騾車到了那個學生家門口,鳳兒把學生背進門,拔腿便跑回來。她怕學生的父母和她千恩萬謝,她沒有這份精神去充笑臉寒暄。

  其實鳳兒心裡是感激牛旦的,他病成那樣,高燒的胡話都沒別的詞,只一個勁叫栓兒哥。他的燒只在近傍晚時分發作,清早人帶著一身汗酸氣就到柳家,替栓兒把幾百塊土坯托完。天要涼了,柳天賜打算砌一個土坯房做教室,不然學生們長期在窯屋裡讀書,太壞眼睛。原來栓兒說過,等雨停了就把砌房用的坯托出來,現在他的活只有牛旦接著做了。

  「坯都托得差不多了?」梨花問。她似乎猜著鳳兒正想到什麼。

  「還差點兒。」鳳兒說,「我出來的時候牛旦還沒收工呢。」

  柳鳳想到下午去給牛旦送茶水,見他挽起褲腿的小腿有一塊傷。是和泥時不小心,讓耙子碰的。鳳兒怕傷口爛,馬上從茶壺裡倒了些茶水到自己的手巾上,說要給他擦洗一下。牛旦一跳半丈遠,臉都憋紅了。鳳兒也讓他弄個大紅臉。過去他和做嫂子的鳳兒沒那麼生分,鳳兒給栓兒縫衫子,也會給牛旦縫一件,也得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免不了肌膚碰肌膚。牛旦這一生分,讓鳳兒心裡一酸:他這個做兄弟的只願意替栓兒哥擔負責任,不願佔有哥哥名下的溫存。

  老遠就看見那盞油燈。燈光裡,牛旦幹活的身影一時清晰一時朦朧。

  鳳兒跳下車,見牛旦脫得只剩一條短褲,身上還盡是汗。

  「別又累病了!」鳳兒說。

  牛旦正往木盒裡填泥,似乎沒聽見柳鳳的話。

  「行了,差不多了!洗洗吃晚飯吧!」她從地上拾起牛旦的衣服、褲子。

  牛旦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柳鳳。「嫂子回來了?」他口齒含混地說。

  柳鳳朝正在拴騾子的鐵梨花看了一眼,她在問梨花:這個牛旦怎麼了?客氣得就像是昨天剛認識她。梨花從騾車上拿下一捆棉條子,打算紡一紡,再給天賜織個被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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