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


  「梨花嬸子,您不該答應他倆……」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說。她心裡再後悔,再對鳳兒抱歉,嘴上都不會認帳。

  第一聲雞叫時雨勢小了。梨花從桌子邊上站起,發現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這一夜都是緊繃著兩腿坐在那兒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沒有料到。鳳兒畢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過瞌睡,已靠在牆上睡著了。

  大門一響,梨花趕緊跑到窗根。

  外面響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鳳兒「噌」的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梨花趕緊跑到門口,手抖抖地拔開門栓。

  「嫂子,我栓兒哥回來沒?」牛旦在外面問道。

  「栓兒回來了?」她也不知問的是誰。

  這時牛旦的聲音已在院子裡:「嫂子!我栓兒哥回來了吧?」

  梨花拉開門,院子裡站著的男子身影她幾乎認不出來:赤膊的上半身糊滿泥漿,短褲上也全是泥。鳳兒這時一隻腳蹦著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後。

  「牛旦兒,栓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鳳兒問道。

  昏暗裡,牛旦似乎剛剛認出站在門口的女子身影不是鳳兒,而是自己母親。他驚得往後退一步,說:「媽,你咋在這兒?」

  梨花顧不上回答他,問道:「栓兒呢?」

  牛旦愣在那裡。三丈深的窯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個空空的人殼似的。

  「我……我栓兒哥沒回來?」

  鳳兒已經從鐵梨花身邊走到門外。柳天賜也摸索著從自己屋出來了。

  「你咋一個人?栓兒呢?」他忙亂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還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說。

  「你倆不是一塊兒去的嗎?」天賜說。「看你濕的!進屋吧!」

  牛旦進了堂屋,鐵梨花已經把油燈點燃了。鳳兒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兒哥真沒回來?」牛旦問道,眼睛卻不往鳳兒那邊看。

  「你倆咋走散了?」柳天賜問道,「不是說,一塊兒去盤弄煙葉嗎?」

  牛旦突然「哇」的一聲哭了。他完全像個憨大憨粗的奶娃,張著嘴,閉著眼,哭得哇哇的。父女倆都不知怎麼了,只是一個勁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個勁問他怎麼了。只有鐵梨花支撐不住了似的,往牆上一靠,一隻手蓋在眼睛上。

  「那我栓兒哥……一定是讓山洪沖跑了!……」牛旦說了一陣,終於說道。說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窯屋直起回音。

  鳳兒頂不住了,也大聲哭了起來。

  牛旦抽泣著把他和栓兒如何失散的過程說了一遍:他和栓兒背著從墓裡掘出的「貨」往回跑,跑到古河道發現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來的水把河漲得有五六丈寬,淹沒了原先河道裡的雜樹。這時跑在前頭的栓兒正要跨上木橋,牛旦在後面叫他,說不能過那朽了的木橋。大水正卷著山上的死樹下來了,樹撞到橋上,說不定把橋撞碎……栓兒卻叫牛旦快點,說啥也得過橋。等牛旦跑到橋跟前,橋已經被撞碎,大水卷著碎木頭往下游去了。

  「栓兒給卷走了?」鳳兒問道,聲音虛虛的。

  栓兒和牛旦都生長在缺水的地方,都不會水。

  「……我順著河就往下跑,跑著喊著。跑出去五六裡路又往回跑。哪兒也找不著我栓兒哥!」

  「牛旦兒,你見栓兒落進水裡了嗎?」柳天賜問道。

  「那橋塌了,栓兒正跑到橋中間……」

  「說不定跑過來了?」天賜說。

  「那橋……那橋一眨巴眼就沒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說著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用拳頭胡亂捶打自己的腦袋。

  他沿著河來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鎮,從鎮上那座石橋上過來的。鳳兒見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賜兩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搗著青磚地:「盜墓?!盜墓連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為你們跟這挨天殺的勾當早就兩清了,你們坑我沒關係,你們坑了你們自己!鳳兒這才嫁出去多久?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沖我來!」鐵梨花說,口氣又冷又狠:「別張口就詛咒孩子們!」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樣的兒子和柳鳳,一陣鄙夷:「哭喪等見了屍首再哭不遲。誰說栓兒已經死了?!誰認准他就掉到水裡去了?!」

  她這一說,屋裡馬上安靜了。鳳兒抬起臉,心裡有些愧:梨花嬸子說的對,提前給栓兒哭喪不是在咒他嗎?她看著燈光裡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臉,冷得讓她發畏。這不再是村裡人眼中俏麗溫婉的梨花嬸子;這就是那個鐵血的盜墓圈裡的女首領。

  「牛旦,你和栓兒找著那個鏤空薰香瓷枕沒有?」她問道。

  「找著了。栓兒說他拿著,叫我先跑……那時候雙井村的人恐怕都起來了——狗鬧死人了!」牛旦說。

  鳳兒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盜聯保,若是狗鬧得狠,村鄰們就會拿矛子、獵槍各處巡視。她眼睛不時看著鐵梨花,似乎她那一絲表情也沒有的臉能給她主意,為她做主。

  「牛旦,讓我看看你……」母親走到兒子面前,伸出手。

  「嗯?」兒子把臉一閃。

  「這兒好像有傷。」她雙手穩住兒子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又放開,說:「沒啥。我看著像有血。栓兒會找著的,你別難受,你們都別難受。栓兒不會撇下鳳兒走的。」

  她語氣中不帶憂傷,也不帶鼓舞;她似乎還有點心不在焉。

  「牛旦兒,你啥也沒帶回來?」

  「喲,我差點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窯屋。不久,胳膊下夾著個小包裹進來。「沒顧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遞給母親。

  鐵梨花把包裹打開,將燈挪過去:包裹是栓兒的衫子,是鳳兒用今年的棉花織的布做的,奇怪的是,裡面的東西並不多。鳳兒根本不去看鐵梨花如何一件件鑒賞四百多年前的珠寶。

  鐵梨花從自己頭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幾樣珠寶劃成兩份。「這是栓子的一份兒。牛旦兒這一份兒,就讓我拿去做尋找栓子的費用。」

  她冷靜得讓鳳兒害怕。

  「萬一栓兒讓人救了,人家給他治了傷什麼的,咱總得給一份厚禮。」

  柳天賜不知什麼時候摸到桌邊,一把將所有的珠寶往鐵梨花那兒一掃:「俺爺倆不要這髒東西。就是今天斷炊,我們餓死也不沾它!」

  鐵梨花似乎一點也不惱他,一件一件把東西拾起來。「也行。我先替栓兒收著,等他回來我再交給他。」

  「敢!」

  「說誰呢你?」鐵梨花非但不惱,反而笑了。「從小到大,還沒誰跟我說:你敢!」

  「栓兒要敢把那髒東西拿進我的門,我不認他這個女婿。」

  「喲,把你給正派的!」鐵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連我也別認吧,啊?」

  柳天賜摸索著坐下來。她是什麼妖孽他也不能不認她。天賜想到第一次從她家門口過,她在紡花,他叫她「徐鳳志」;從那一刻,他心裡再擱不下第二個女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