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沒有栓兒,他們晚飯吃得很沉悶。柳天賜有時會放下筷子,把口中的食物重重地咽下去,然後把臉轉向梨花的方向。人們都拿著筷子,不敢咀嚼也不敢咽,因為知道天賜會問:「還是沒有栓兒的消息嗎?」

  可這天晚上柳天賜慢慢又把臉從梨花那兒轉回來,手慢慢又摸起筷子。他也意識到問那句話很蠢,只能一再、再三證實一個壞消息:栓兒或許凶多吉少。

  柳風見父親一口口往嘴裡劃拉蜀黍湯,淚水又堵到鼻子裡了。

  「鳳兒!」梨花說。

  「嗯?……」

  「你梨花嬸子傾家蕩產也會給你把栓兒找回來,啊?」

  天賜又放下筷子。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人們知道他沒說的那句話是:「你傾家蕩產也找不回來呢?」

  第二天早上,鐵梨花到了上河鎮,找到張吉安,告訴他那間鋪面房她要退租。因為牛旦身體不好,照顧不過來。張吉安穿了一身舊布衫褲,腰間紮了根黑板帶,稀疏的頭髮讓汗水貼在腦門上。

  「我剛剛練完劍,」他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來來來,坐下陪我喝壺茶!」

  鐵梨花正要說她還要趕回村裡,張吉安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麼事能愁著我的梨花?」

  鐵梨花不知怎麼一來,竟真有點把他當娘家大哥一樣膽壯了。

  「我欠你那四百塊錢,還得再緩緩……」她脫口直言道。

  「那點錢就這麼愁人啊?我不是說送你的嗎?再提它,我覺著我和你這場情誼就半點意思都沒了!」

  她看著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惱了。

  「行,咱先不說這個。」梨花說。

  上次碰到的那個叫虎子的夥計從樓上下來,手裡抱著個嶄新的緞箱:士林藍的緞子底上,凸顯出一條條銀色的龍。他走到一個紅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緞盒放在地上,打開來,從裡面拿出一個天青色的瓷枕頭,中間細,兩頭粗,整個物什是剔空的,精細得讓人提心吊膽。虎子問張吉安,把瓷枕放在哪個位置合適。鐵梨花覺得自己差點叫出來。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張吉安身後,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鏤空圖案為一對戲水鴛鴦和水草、蓮花,紡錘形狀,瓷的質地之潤、之細,只能是汝窯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這東西你沒見過吧?」

  「啥時收的?」

  「昨天。你看看這工!五百年前的東西了!我怎麼都想不出來,它是咋燒出來的!」

  「你從哪兒買來的?」

  「黑市上。我早幾年就托人留心了。」張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鏤空的洞眼裡看了看:「這裡頭的土還沒清乾淨。也難為了這個枕頭,讓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這故事你知道不?」

  鐵梨花見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個妃子,叫……喲,我還把她名字給忘了。這個妃子有個致命的病,夏天咋著都睡不成覺。有人供上來一個枕頭,瓷燒的,上面有好些洞,能把枕頭裡擱的草藥味透上來。妃子枕了這個帶草藥薰香的瓷枕頭,她就睡著了。皇上就讓汝窯去燒這樣的鏤空薰香枕。可是一窯一窯燒出來,都不成,最後只成了兩個。其中一個被她發火的時候砸了。另一個她死後被盜出來,流傳到了民間。在明朝的時候,被一個巡撫收到,送給了他的夫人。那個夫人是夭折的,瓷枕頭就陪她一塊兒入了葬。據說這個巡撫鍾愛他這位夫人,怕人盜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經沒心思聽他把故事講完了。這個故事盜墓圈子裡熟悉得很。

  從張吉安那裡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壘土坯牆,梨花把自己頭巾墊在幾塊土坯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鳳從窯院裡拎著飯籃子上來,胳膊下還夾了一件夾祅。

  「梨花嬸一塊兒吃飯吧!」柳鳳說。她擱下飯籃子。

  「唉。」其實她在張吉安那兒吃了兩塊薩其瑪。

  柳鳳盛了一大碗酸漿麵條,又拿出一雙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經走過來,端起柳鳳給他盛的那碗麵條,遠遠地蹲在半堵牆下,稀裡呼嚕地吃起來。已經是陰曆九月底,風變硬了,牛旦卻還光個脊樑。

  「牛旦,你病剛好,披上點衣服。」母親對兒子說。

  鳳兒把她帶來的那件夾襖拿起來,走過去。一面說:「昨晚完了活兒,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這兒了。還真有那沒出息的人,連爛襖爛衫子都偷!」

  她說著把手裡的夾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兒的夾襖,士林藍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夾裡。栓兒一共沒幾件好衣服,這件夾祆是他趕廟會看戲穿的。

  牛旦開始沒注意,但偏臉一看見那洗得起了一層白的士林藍布,就馬上把它脫下來,往鳳兒手裡一塞。

  鳳兒見他削瘦的臉一層羞惱的紅暈。眼睛裡卻是懼怕。她委屈地一笑,說:「這不還是梨花嬸給栓兒縫的嗎?……」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鐵梨花自己捶著自己的小腿肚,沒有往鳳兒和牛旦這邊看。

  鳳兒發現牛旦有些懊悔,看看她,意思是要她別見怪:栓兒不知去向,他心裡難受著呢。那一眼還有個意思:曾經他愛戀過她,現在栓兒不在家,他不想犯嫌疑,並不是他不愛戀她了。

  鳳兒對自己在栓兒和牛旦之間做的選擇是明白的。她知道為此牛旦心裡受過傷,或許至今傷口還新鮮。一般寡默口訥如牛旦這樣的男人,心都深得很,愛也好恨也好。比方他對自己這位義兄栓兒,不也是懷有很深的惦記?那惦記不也是他心裡一塊傷?這只說明牛旦的心難得。

  兩天過後,土坯教室蓋好了,就差上樑了。牛旦和幾個臨時來幫忙的村鄰們忙著上房梁,梨花和柳鳳在窯院裡包餃子。這裡的規矩是邀請幫忙上樑的人吃頓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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