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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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來。鐵梨花讓他們天一擦黑就下洛陽鏟。恐怕雨歇歇還會再下,得趕在它之前完活兒。 栓兒和牛旦帶著黑子來到「美人榻」上。樹林子多是榆樹,從樹縫裡看,能看見遠處山坡上,有幾塊開得很漂亮的梯田,不知是哪裡來的災民偷著在那兒開的荒。梯田被大雨沖壞了不少,若是白天,會有人在那裡給梯田壘石頭,把土屯住。 栓兒和牛旦動手不久,從雲縫裡閃出個白淨的半輪月。這裡離雙井村不遠,他們刨挖的聲響大一點,就引起一兩隻狗狂咬。村裡的狗一咬,黑子就在喉嚨根發出「嗚嗚嚕嚕」的吼聲,栓兒得不斷呵斥它。 大約兩個多鐘點過去,洛陽鏟提出的土裡有了磚渣。兩人勁頭大起來,都勸對方歇著,自己挖掘。 月亮突然就沒了。所有的樹一動不動。栓兒這時在刨了兩丈多深的坑下面說:「又下雨了?」 牛旦說:「還沒,快了。你上來,我下去換你。」 栓兒在下面說:「哎呀,有石灰味了,聞著沒有?」他把一大筐土讓牛旦拽上去。 黑子湊到那筐土上嗅了嗅,鼻子對著它很響地噴了兩下。 牛旦朝坑底下說:「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兒說:「梨花嬸子多本事!瞅准的地方都錯不出三兩丈去!她肯定站在這地方頭暈乎了!」 牛旦說:「上來吧,你沒勁了!待會兒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絲不掛的栓兒被牛旦拽了上來。又把脫得一絲不掛的牛旦系到坑下。兩人小時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兒母親奶過牛旦,梨花也奶過栓兒,這時他們掘墓還是遵照掘墓的行規,下坑不穿一絲一縷。又是一個鐘點過去了。 「見棺材沒?」栓兒在上頭問。 「還沒。」裡面的聲音讓栓兒一聽就知道,牛旦已經鑽得很深了。 「你上來吧,牛旦兒!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開棺材還是讓我來!那可不是好幹的活兒!」 沒聲音了。 「聽見沒有?」栓兒兩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對下面壓低聲喊道。 下面的牛旦還是不回答。栓兒急了,又問:「你咋了?沒事吧?!」 他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雙井村半個村的狗都跟著咬起來。被栓兒罵了幾句,黑子趕緊把叫聲憋回去,憋成喉嚨裡的「嗚嗚」聲。 他兩手使勁拽繩子。拽上來的是一大筐土,裡面混著墓磚,還混有木頭屑子。 「牛旦兒!你聽見沒有?我讓你上來!」 牛旦一聲不吱。栓兒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個法子把自己系到坑裡去,牛旦在下面說:「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嚇死了!」 牛旦被栓兒拉上來,對他轉過身,撅起屁股。栓兒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著說:「行了,裡頭藏了個祖母綠,我看見啦。」 牛旦卻不理他,仍然把兩個胳膊肘架在膝頭,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頭高。 栓兒又給他一巴掌:「你藏個祖母綠在裡頭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說:「你還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講規矩,盜亦有道,這是我媽說的。」 「那就是說,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裡藏寶貝?」 「我不疑惑。不過我得看。」 「行行行!」栓兒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後就把繩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兒下去不多久,雨下起來。牛旦的頭和臉讓巨大的雨點砸得生疼。 「栓兒哥,」他對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傳來栓兒那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馬上墓門就要啟開了!……奶奶的,蠟燭滅了!……」 牛旦把包在油紙裡的火柴擱進筐裡,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東跑西竄,不斷抖著身上的毛,響響地打噴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線。跟前幾天的雨相比,這是正戲開場,前幾天只能算過門。雨水從坑沿往坑裡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現在收手,還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給別人挖的了。 「牛旦兒!開了!……」栓兒在地底下說。 當然是棺材開了。從坑裡提上來的土和碎墓磚給雨水沖刷,泥水直往坑裡灌,似乎要把坑裡的栓兒就此埋在裡面。 「接好嘍!」地底下的栓兒說。 牛旦趕緊拉扯繩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紮骨的玉器、珠寶。可他沒有摸到那個瓷枕。 「就這些?」他對著坑下叫道。 「還有呢……找著了……這他奶奶的瓷枕頭有啥好啊?」 「你快點!」 村裡的狗這回叫得把附近幾個村子的狗都鬧醒了,也跟著叫起來。董村離雙井村雖然有五六裡路,但一路過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著雙井村的狗瞎咬,終於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來。人們以為鬼子來了,準備跑反,可又沒聽見響槍。一轉念,人們想,鬼子來了狗也沒鬧成這樣啊。 梨花聽見狗叫得邪乎,趕緊吹了桌上的油燈。她聽見天賜的門開了,天賜的嗓門在叫「鳳兒」。 「鳳兒!……栓兒回來沒有?」 梨花見鳳兒從床上起來,馬上捺住她。她把門拉開一條縫,對天賜說:「沒事,睡你的去吧。」 天賜對梨花的出現有些驚異,愣了一刻,說:「你啥時來的?」 「早就來了。」她知道他還在驚異,又說:「怕鳳兒孤單,來陪她說說話。」 「……我以為栓兒回來了。」他說著進了屋。 梨花聽著狗們慢慢息了聲,又回到桌子邊上坐下。見鳳兒還站在那兒,她說:「不會有啥事的,今兒我還給盜聖爺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鳳兒心裡對她有怨,對栓兒也有怨。窗子一陣白亮,天上打的閃把三丈深的窯屋都照亮了。鐵梨花心裡更是一團亂。她從趙家跑出來,也盜了十來年的墓,從來沒遇上這麼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報應」兩個字。她後悔起來:賣了地還債是多麼順理成章的事!地賣了可以再買回來,人要出個好歹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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