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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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梨花抽了一袋煙,起身收拾碗筷。天賜想說,你一個餅也沒吃呀,但又不想說。他不願意老去點破她的心神不寧。他感覺她一定有事瞞著他。一定是跟錢財有關的事。他幫不上她,瞎勸只能給她添心煩。 「東頭的李家——就是我那學生李谷水的父親,這兩天買了幾畝地……」天賜說。他心裡後悔,不該這樣試探一個聰明透頂的女人。他無非想提醒她,實在還不了那筆頂壯丁的錢,不是還有地能變賣嗎?還值得她愁成那樣? 「李谷水家早就想買那幾畝水澆地了。」鳳兒說。 鐵梨花果然煩了,沖天賜提高了嗓門:「我買那些地是為什麼呀?為咱們都能做安全的正經人。我爹就是一生沒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幹那叫人瞧不起的事。我置下這點地容易嗎?還沒咋的就賣!今天能賣三畝五畝,明天就能賣十畝、八畝!賣了又怎麼辦?我領著你們敲疙瘩去?體面人憑什麼體面,就憑腳跟穩穩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賜不做聲了。他心裡承認她是占一半理的。鳳兒也不敢做聲,她早明白這位梨嬸子心氣高,性子要強,主意大起來是個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兒和牛旦都敬她懼她,自己父親也讓她三分。 鐵梨花走了之後,鳳兒翻了翻學生們的大字功課,拿出紅墨,圈點起來。學生們的大字都寫在舊報紙上,家境好些的用黃表紙,批改了不到一個鐘點,她眼睛就發花。她把父親的洗腳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腳、替他拉好蚊帳,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窯院一點風聲也沒有。她想栓兒怎麼也該回來了。栓兒臨走前說販的一批煙葉到了,他得去看看貨。 鳳兒一覺睡醒,栓兒還沒回來。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層汗。坐了一會兒,聽見窯院的大門輕輕開了,又關上,她的心才落下來。 她的房門外有人敲。敲門的人叫道:「鳳兒,開門。」 鳳兒聽出是鐵梨花的聲音。她趕緊起來,把門打開。鐵梨花手裡拿著一盞燈籠。 「嬸子您怎麼來了?」 「怕你胡思亂想,心裡怕唄。」梨花笑笑,走進鳳兒做姑娘時的閨房。「你放心,栓兒是讓生意給耽誤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兒一塊兒去的。」 「牛旦哥也做煙葉生意?」鳳兒問道。她的神色告訴梨花,她從沒聽栓兒或牛旦提過呀。 「外頭有月亮了呢。」鐵梨花說,「你睡吧,我聽著門。」 「睡不著。」 「不相信嬸子的話呀?」 「那您知道這倆人到底去哪兒了嗎?」 梨花從窯洞牆壁上掏出的一個小方櫃裡取出針線筐,裡面還有鳳兒做閨女時沒繡完的鞋面。她把油燈點亮,火頭撚大,接著鳳兒的活兒往下做。 「睡吧,啊。」她見鳳兒兩隻眼就是不放過她,便笑起來:「要是這倆小子逛窯子、下賭窯,我替你用這針紮他們!」 「您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去哪兒天亮前也會回來。」她為了省燈油,把燈芯撚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紮一針。「這麼跟你說吧,鳳兒,栓兒是怕你嬸子還不了債——先欠了人家張老闆一大筆錢,又欠了保長一大筆人情。在保長眼皮子下調包,保長他憑什麼給你那麼大擔待呀?保長沒事還想揩你三兩油呢!他幫你蒙混,讓個逃兵油子替牛旦兒充軍走了,他不會跟我少要酬勞的。栓兒和牛旦就是替我弄這筆錢去了。」 鳳兒更狐疑了,追問道:「您說弄錢,啥意思?上哪兒能一下弄這麼多錢?」 「上死人那兒呀!」 鳳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梨花嬸子在燈光下氣定神閑,一針一線地往下走:「閨女,你以為嬸子靠那幾畝地能蓋起那麼一院瓦房?」 鳳兒不是狐疑,而是懼怕起來。 「嬸子十年前就沒拿過洛陽鏟了。手再癢癢也不去碰它。不單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兒碰它。要不是這回欠了債,說破天我都會攔住這哥兒倆。欠錢的這兩個人,是絕不能欠的。」她從鞋面的刺繡上抬起眼睛。「鳳兒,事先沒跟你說,是嬸子我的過錯,你千萬別怪罪栓兒。」 「栓兒娶我之前,就幹過這事?」鳳兒上了當似的,並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聽我說:栓兒答應過我,他娶了你之後,再也不去拿洛陽鏟……」 「人家把這種賊看成最下賤的一種賊!」 鐵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別人罵沒這麼痛,挨這個年輕女娃——一個她疼愛、器重的女娃的罵,她頭一次感到卑賤。 「你就沖嬸子來吧,別去說栓兒,啊?」 鳳兒看著梨花的臉,她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簡直宛若別人:不是那麼冷豔、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頭剛產駒子的母馬。 鐵梨花決定親自掛帥探墓,是在徵兵的人把彭三兒帶走之後。她的突發奇想讓她下了這個決心。順著乾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處石頭灘上,她證實了自己的奇思異想。她記得父親念叨,縣誌上記載了道光五年的一場暴雨,山洪沖了五十多個村子。那時這條古河道的水勢一定很大。石頭灘是它改道時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頭沖下來,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處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經過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這條又窄又淺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時才會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現在的河岸找到巡撫夫人的墓,當然白搭工夫。明朝這裡還是莊稼地。她找了兩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還是雨水幫了她的忙,從山上下來的水自然而然顯出一條地勢低窪的河道。山勢徐緩,但遠處的山埂大致形成一個美人榻的形態,北邊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親從書中讀到的有關這位巡撫夫人生前習性之一,那就是長期臥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應該能看出這個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頭」的方位,鐵梨花果真找到了幾棵桑樹。大部分桑樹已經死了。最後一代守墓人遷走後,沒人護養,桑樹在缺潮氣的地方不愛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這一帶。鐵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訴了栓兒和牛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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