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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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和客人出去,張吉安看一眼鐵梨花:「看你急的,什麼事?咱們上樓談吧。」他一見她為難,似乎也意識到孤男寡女一塊兒上樓的曖昧來,便改口說:「要不咱們就坐這兒談?我這裡的東西值不值錢另說,佈置得還不俗吧?」說著他走到椅子前面,手指指對面的椅子。 鐵梨花顧不上含蓄,出口便問他能不能借她三百五十塊錢。她從隨身帶的小布包裡拿出地契,意思是用她的二十畝田產做借款抵押。 張吉安沉默不語,腦袋側低著。等他抬起頭,她見他似乎受了什麼傷害。 「五奶奶……」他說。 「別這麼叫我。」 「可您這麼見外,讓我只敢叫您五奶奶。」他苦楚地說。「我雖然不是腰纏萬貫,三四百塊錢還拿得出,送得起,用得著抵押什麼田產?」 他也不看她的反應,逕自上樓去了。他當然知道梨花是感動的,也是窘迫的。他在樓上的保險箱裡取了張洛陽某錢莊的銀票,是「四百圓」,快步下樓來,往梨花面前一放。「要有節外生枝的事呢?多五十塊方便些。」梨花心裡又暖又窩囊:受了這麼大一份情,怎麼就像被人將了一軍似的? 「張副官……」 張吉安兩道目光刺過來:「您不願我稱您五奶奶,您也別稱我張副官。從今往後,我們直呼其名,好不好?那段往事讓你我都好不愉快。」 「對不住,叫慣了。」鐵梨花說,心裡更是又感動又窩囊。你看,拿人家錢,嘴馬上軟了,人也賤了。「我就叫你吉安大哥吧。」 沒來頭地,張吉安一下抓住梨花的手。但他感覺到她的不從,馬上又放了她。 「還不是時候,是吧?」他看著她說:「我不急。等了二十年了,再等它幾年,又有何妨?」 鐵梨花沒料到自己會如此心亂。 「二十年前,我在飲馬河邊沒等著你,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她想,為一個不知能否再見面的女人,他也是二十年不娶。或許這裡面有別的緣故?但不管怎樣,這份情還是值得她珍視。 「張副官,您是讀了書的人,我這樣的鄉野女子……」 張吉安笑了笑,表示他心裡很苦。「咱們說好直呼其名啊!」 「吉安大哥,您的情義我領了。不過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一點兒:我無功不受祿。錢一籌齊,我馬上還您。」她說著已不容分說地起身向門口走去。 張吉安送她出門,不急不緩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子報恩,也該是十年不晚。梨花這麼急於報恩,可有點俗了。」 鐵梨花頭一強,笑了:「俗咋著?吉安大哥肯定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盜墓人的後代非得沾人間煙火氣,不然便是七分鬼三分人了。人間煙火氣,說白了,就是俗氣,活人氣。」 她這張臉在張吉安打的燈籠光裡,確有幾分鬼魅的嬌俏。 「別送了。」她說。 「你不想免俗,那我就大俗:我要一直把你送回家。」 「我怕誰?」她哈哈大笑起來:「你該囑咐我路上別劫道、別殺人!」 說著她一躍上了騾子的背,腳一磕,騾子像戰馬一樣跑了出去。秋天的好月亮下,她和騾子還在青灰的石板路上拖出暗幽幽的影子。 路過董家鎮時,老遠就聽見狗咬成一片。梨花趕緊從騾子上跳下來。她把牲口牽進一個榆樹林,拴上,又輕手輕腳向鎮子裡走去。她發現街上有幾個背長槍的身影。再走近些,她看見那些背長槍的是日本兵和漢奸兵。董家鎮戒嚴了。無非又是查什麼抗日分子。 鐵梨花等了好大一會兒,日本兵仍沒有撤的意思。她看看月亮和星星,又摸了一下地上的草,露水剛開始下,她知道這是早上三點來鐘。離天亮還有一個多鐘點。 再不進鎮子去找彭三兒,恐怕來不及了。她急得口乾舌燥,背上出了一層細汗。 日本兵到天亮才帶著他們抓到的幾個無業遊民撤走。大概是誰把他們當抗日分子供出去的。鐵梨花心想,誰說鬼子、漢奸什麼好事也不幹?他們這不是幫忙清理了幾個惡棍。她走進「杜康仙」時,發現鬼子們把這裡抄了底朝天,裡外已經沒一個人了。她正站在天井裡發愣,聽見一個聲音叫她:「大姐!」聲音是從樹上來的。那棵老槐樹一個人抱不過來,也不知彭三兒怎麼爬上去的。再一看,樹對面有一掛秋千。這個人實在天分太高了,從誰手裡都逃得脫。 彭三兒從樹上蹦下來,說:「您看,我這人就是守信用,……」 鐵梨花不跟他廢話,扯著他就往外走。 「大姐還沒給錢呢!」他甩開她。 「我能不給你嗎?」她飛快地從貼身口袋裡摸出那張銀票,遞給他。 彭三兒拿著銀票左看右看:「我不要銀票。我要聽響的大洋。這銀票要是假的,我不是白白送死?」 「這兒不是錢莊的印嗎?」 「您知道咱這兒巧手有多少。假古董做得比真古董還真,刻一個銀莊的印費啥事?」 「那你想咋著?」 「把錢莊的門敲開,兌現。」 鐵梨花手裡這時要有刀,一刀就上去了。 他們到了鎮上唯一一家錢莊,敲開門,一個夥計說,錢莊哪裡會有這麼些現大洋過夜?他看看那張銀票,擔保彭三兒,下午一定給他兌現。彭三兒非要叫醒錢莊老闆。老闆也擔保他,過了晌午就有現錢。鐵梨花緊緊咬住牙關,生怕自己冒出什麼話激怒彭三兒。這類混子就是掙你著急、絕望的錢。 終於,錢莊老闆給彭三兒兌出五十塊現洋,又把剩的三百五換了他的銀票給了彭三兒。 鐵梨花拽住一個趕早的騾車,塞給車主一塊銀洋。她把自己的騾子系在車旁邊,叫它跟著跑,她得押著彭三兒坐在車上。 太陽露出個頭頂時,騾車在董家鎮通往董村的土路上駛得飛起來。彭三兒想起剛才他沒仔細點查那五十塊錢,這時解開用他衫子打的包袱,一塊塊地查點大洋。騾子給鞭子抽急了,從一條溝上硬跳,把彭三兒膝上的錢顛到了車下。彭三兒直叫喚停車,鐵梨花不准車把式停,一面對彭三兒說:「回頭我賠你!」 彭三兒不肯相信,也不顧車七歪八倒地飛跑,就要往下跳。鐵梨花手快,抓了車上一根麻繩,打個活套。彭三兒正把一條腿往車下出溜,鐵梨花在他後面把繩套套在他脖子上,說:「跳我就敢讓騾子拖死你!」 彭三兒回過頭。他跟多少人耍過賴,從來沒人贏過他,這回卻栽在這個女人手裡。女人在早上光線裡臉色銀白,頭髮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濕濕的幾縷垂搭在額頭上和眼皮上,美得有幾分陰森。不知為何,彭三兒乖乖地坐回到她旁邊。 還沒進家門就聽見他們剛來的那條路上有了動靜。幾十條狗高高低低地咬起來。狗聽得出村裡人還是外人。是保長帶了徵兵的偽軍部隊的老總軍人們從鎮裡進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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