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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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三兒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臉看著這個年齡難測的美貌女子。「大姐您有事求我?」 「那當然,不然我吃飽撐的?」說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個讓人吃點心、休息、和窯姐討價還價的所在,還擱置著兩扇屏風,上面的綢子全讓煙熏變了色,破的地方貼著紙。鐵梨花一進來,就打發那個小跑堂把躺椅上的單子抽掉,鋪上乾淨的。小跑堂說乾淨不乾淨,就那一張單子。鐵梨花說,那就找些報紙墊上。 彭三兒進來的時候,鐵梨花靠在墊滿報紙的躺椅上,由小跑堂給她捶腿。 「大姐咋知道我在這兒?」 「像你這種人,還能在哪兒?」她指指旁邊的椅子,叫他坐下。又掏出兩文錢來,遞到小跑堂面前。等小跑堂的腳步聲遠了,她又說:「聽說你上回差點沒跑掉?」 彭三兒說:「可不是,帽子叫打爛了。不過我可賊,是用掃帚挑著帽子蹲著跑的……您見過蹲著跑的人沒?我蹲著跑跑,得比人家直著跑還快。」 「掙的錢又花光了?」 彭三兒馬上嬉皮笑臉:「這不,您又送錢來了。」 鐵梨花:「你要多少?」 「是您兒子,還是相好?」他嬉皮笑臉地把自己的頭湊近她。「要是您兒子,我就少要點。這個數——」他叉開五指。 鐵梨花從躺椅上支起身子,一隻腳去摸索地上的鞋:「去年不才三百嗎?」 「大姐您看我連五百也不值?」 她真看他一眼,說:「值。」她腳尖摸到了第二隻鞋,踩著站起身:「可我得有五百塊呀。就那點首飾,還讓你都輸了。」 「要不看您這麼仗義,我的價是六百呢!」 梨花在外面打聽了,頂個壯丁的確要五六百塊。她扯扯衣服,往屏風外面走,卻讓彭三兒一下扯住了袖子。 「那咱四百五,咋樣?頂壯丁是拿小命賭呢!我這命也是老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你值那個錢。可我得有哇!」 「你有多少?」 「就三百。」 「三百五。」彭三兒說。 鐵梨花還想再殺殺價,彭三兒開始解開他的衣領的紐扣,一邊說道:「三百五,您兒子的命就保下了。您兒子的命三十萬也不止:他娶上媳婦給您添孫子,給您養老送終!他去當了壯丁,您等於輸掉了三十萬!您看看,您花了這三百五……」他終於把肩頭上一塊還沒長好的傷疤給扒拉出來,「您兒子就不挨教官的皮鞭了。打槍打不好,刺刀上不好,走步走不好,他鞭子就上來了。傷口再一爛,長不上,就成了這樣……」 那塊疤要多醜有多醜。 鐵梨花眉頭一緊,快吐出來了。她說:「行,三百五——讓你個狗日的稱心一回!」 說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間湊出三百五十塊錢幾乎不可能。答應彭三兒是她想到了張吉安。張吉安也許會幫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這人情她再用什麼去贖?用錢是贖不了的。 夜裡一個女人家趕十裡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顧不了了。到了上河鎮就跟進了個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著。這正說明這個鎮上的人正派。遠遠看見張吉安的房子了,樓上似乎還點著燈。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門來了。她把騾子拴好,再走過來拍門的時候,樓上的燈卻熄了。 拍了好一陣,門才開了一卡寬的豁子,一個夥計手上擎個油燈,身子縮在臨時披的長衫下面。 「找誰?」見她是個女子,夥計把門開大了些。 「張老闆在不在?」 夥計把各種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張老闆在城裡。」 鐵梨花伸出一個尖利的胳膊肘,把夥計往邊上一搗,自己就要往門裡走。 「唉,對不住,沒請您進呢!……」夥計說。 「那就快請吧。」她說,笑模笑樣的。 夥計纏不過她,讓她進到廳堂裡了。 「你住樓上?」她問,一面打量著廳堂。 「我就住這後頭。後院還有仨夥計。」 梨花還是笑模笑樣的:「這樣吧,我在這兒等著,你騎我的騾子去把張吉安先生找來。」 「這可難死我了——張老闆在洛陽、津縣都有房,有時他還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兒給您找?」 她把十塊大洋拍在一個高幾上,說:「找不著,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這店裡的破爛,再喊樓上的夥計來看著。」她指著店堂裡擺的古董:「這些你送我,我都懶得往家扛。」 「夥計們都住後院。」夥計瞪著這個細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們這塊風水寶地,我閉上眼給你指塊地方,你只管挖,挖出來的都勝它們十倍。你還別不信……」 「我信!」一個人在樓梯上接她的話茬。 夥計和鐵梨花一塊兒轉過臉。夥計一臉驚詫,鐵梨花抿嘴一笑。張吉安身後還跟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夥計說:「老闆您沒走?」 張吉安不答他,只看著鐵梨花:她知道他在樓上,這點他明白。 「虎子,」張吉安對夥計說:「打上燈籠,把尹醫生送回去。」 他轉向梨花,指著那個夥計:「你別怪虎子。我本來不打算在這兒過夜,盤弄一批貨晚了,兵荒馬亂的,怕路上不安全,臨時決定住下來。」他轉向尹醫生指著鐵梨花:「這是我二十年前交下的朋友。」 尹醫生十分謙謙君子,一點猜測的神情都沒有。他向鐵梨花打個揖,說:「幸會。那我告辭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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