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收了秋莊稼後的一天,保長讓各家出一個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個七八百戶的大村,村公所被小夥子們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長鬧,說一年抽兩回壯丁簽,各家還種不種地?不種地拿什麼交稅?拿什麼交這大帥那老總派的糧?

  保長是個四十歲的精刮瘦子,常常在廟會上票戲演旦角。他請求小夥子們不要和他鬧,他和他們一樣憤憤不平,因為他親侄兒也在抽籤行列裡。

  牛旦和栓兒最後進來,一見這陣勢栓兒就想溜。保長一眼看見他,說:「陸大栓,要是能溜,這兒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兒只好耽擱下來,找個角落,脫下鞋往屁股下一墊,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還在和保長鬧,在一邊湊了會兒熱鬧,也擠過來,脫下鞋挨著栓兒坐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古舊的銅錢,叮叮噹當在磚地上擲。

  「耍賴,啊?」栓兒偷虛著眼看他。「贏的算數,輸的重來,是不是?」

  「五把三勝!」牛旦說。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說輸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兒鄭重地看著牛旦:「我要是中了簽,你可得幫我照顧鳳兒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壯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簽去當壯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說話了,接著擲他的銅錢。栓兒明白了,他湊到牛旦耳朵上說:「來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兒又湊上來說:「你想敲了那個疙瘩,就有錢行賄,保長就不抽你的簽了。來不及了。」

  牛旦說:「我才不算那個呢?」

  「那你算什麼?」

  牛旦不理他,閉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後他一鬆手,又把銅錢拋起,眼看它落下,又滾了兩步遠。他撿起銅錢,哈哈地笑起來。栓兒覺得他的腦筋對付牛旦一直挺富裕,最近卻顯得不夠用。牛旦似乎深藏不露起來。

  抽籤的結果一宣告,牛旦中了簽。

  消息是柳鳳帶到上河鎮的。鐵梨花正在給店鋪打烊,鳳兒騎著借的小叫驢跑來,沒到跟前就叫:「梨花嬸,我牛旦哥中了!」鐵梨花心想,她太疏忽了,忙栓兒和鳳兒的喜事忙得分不出神,忘了請保長喝喜酒,也忘了給保長「上供」。村裡有點錢的人都在收秋莊稼之前早早把保長打點好,該送煙土送煙土,該包大洋包大洋,等秋後征壯丁的一來,保長拿出一部分煙土、大洋再去賄賂徵兵的爺們。

  「牛旦人呢?」她上去拉住鳳兒的驢,讓她跳下來。

  「正打架呢!幫著栓兒跟保長的人打!栓兒開始還跟保長理論,幾句話說急了,就給了保長一拳。這就打起來了。保長有鄉丁啊,還有徵兵的老總,一打打成了群架,牛旦哥為了救栓兒,挨了當兵的一槍托!……」

  鳳兒的話在梨花耳朵裡成了嗚嗚嚕嚕一團。她只聽見牛旦傷了,栓兒也傷了。

  等她和鳳兒趕回董村,牛旦和栓兒已經在家裡了。是牛旦把栓兒背回來的。他挨了一槍托的額頭上,一根布條纏得亂七八糟。栓兒傷了好幾處,腿上給刺刀戳了個口子,把牛旦的床染得都是血。

  「叫我看看——」梨花已把栓兒抱在懷裡,用手輕輕掀起讓血弄得黑紅一片的褲腿。誰也沒料到她的狠與快:她已經把那條褲腿扯開了,露出血盆大口般的刀傷。

  「梨花嬸,我沒事。您得趕緊想個法子,不然牛旦明天早上就要隨軍開拔了!」栓兒說。

  鐵梨花只是吩咐鳳兒去她房裡拿白藥和燒酒,又接著査看另外兩處刀傷。

  「娶了媳婦的人了,不能血一上頭就跟人打去!」梨花說。

  「不打他?!王八羔子明擺著欺負牛旦!」栓兒說。

  「打了牛旦不是還得充軍去?」梨花說。她的眉一擰,似乎瞧不上栓兒這股仗義和勇猛。「皮肉往刀尖上撞啥呀?那是它沒紮准,紮准了你撇下柳鳳咋辦?」

  栓兒不言語了。過一會兒,白藥敷在了他的傷口上,他才說:「甭說啥了,嬸子,趕緊給牛旦想法子吧。」

  鳳兒說:「不中牛旦哥就跑?」

  栓兒說:「已經算他是軍隊上的一號人了,那抓著還不槍斃?他還能老跑在外頭不回來?再說梨花嬸子呢?這房和地呢?叫你拿房拿地抵牛旦,咋辦?」

  「牛旦,」梨花說道:「這白藥你也吃點。」

  牛旦懵懂地:「啊?」

  母親發現所有人都操兒子的心,就兒子自己不操自己的心。他沒事人似的,很奇怪大家在慌什麼。

  鐵梨花架著騾車跑到董家鎮上。鎮關外有一所房,寫著「杜康仙酒家」。進門穿過店堂,就是個天井。一面女兒牆後面的三間北房都點著燈。這兒是遠近的人聚賭的地方。見一個女子進來,所有男人都愣了。酒店的小二這才追在梨花身後進來,一連聲說吃飯在前面。

  「我不吃飯。」梨花回答小二,又對他說:「看著我幹嗎?我不能玩玩?」

  她眼睛掃了一眼煙霧中的面孔,然後瞅准一張,走了過去。她搬了把凳子,往一桌人邊上一坐,掏出煙杆,正要摸火柴,賭桌上一個男人替她點上了煙。

  這桌坐的人裡,有個名人,叫彭三兒。這兒的人們都知道他靠什麼掙錢。這兒的人沒一個是從正路掙錢的,但誰都對逃兵老油條彭三兒掙錢的法子很敬重。彭三兒替人頂壯丁,頂一回收三五百大洋。打死就死了,打不死三五百塊大洋夠他來這裡玩一陣。他賭風特壞,別人不敢大贏他,贏急了他會玩命。

  這時彭三兒正揹運,一塊懷錶押的錢剛剛輸掉。他掏出一把伯朗甯手槍擱在桌上,對一個對家說「那,這個先押給你,你借我三十塊吧。」

  對家把槍拿在手裡,掏出三十塊錢,拍在桌上。「三兒,這槍賣給我算了。」

  「賣給你我使啥劫道去?」彭三兒笑道。他三十歲的臉膛上長著刀刻似的抬頭紋,眉眼鼻樑都還是俊氣的。要不是表情裡時時透出的歹和賴,他也稱得上相貌堂堂。

  「三兒老弟,下回再逃跑,多偷兩把槍,黑市上賣值錢著呢!」另一個男人說。

  「你狗日的吃根燈草,放屁輕巧。」彭三兒說。「你以為跑一回那麼容易?壯丁都是綁著送上前沿的,剛學會開槍就叫你打衝鋒。一仗下來,腦瓜還在,你才給編到班裡。那時候你才能尋摸時機逃跑。老兵們都知道壯丁裡有咱這號人,盯得緊著呢,……」

  一邊說話,彭三兒又輸了。彭三兒眼珠子紅了,臉也紅了。他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金戒指。一扭頭,見鐵梨花坐在他後面。

  鐵梨花笑笑說:「輸了算我的。」

  彭三兒打量著這個女人,一時看不出她的歲數、出身,也看不出她屬￿在場的歹人,還是屬￿這時已經吹了燈睡覺的好人。

  「別看了。我姓鐵,叫鐵梨花。這個戒指送你玩,將來贏了我要利息。」她半真半假地說。

  幾分鐘之後,彭三兒把戒指也輸了。他剛要轉頭向鐵梨花抱歉,一個鐲子又擱在他面前。

  「梨花大姐,……」彭三兒心虛地笑笑。人們從來沒見過彭三兒這種笑法。

  「輸了算我的。」鐵梨花還是剛才那個口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