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十八


  「我不進來了。」

  「夜裡瞞著嬸子出去發財,不敢進來了?」

  「輪著咱發財嗎?」栓兒嬉笑著,露出一顆虎牙。他長得像父親,長臂細腰,長眉細眼,人不高,卻非常勻稱,一笑起來你總懷疑他在和你瞎逗。

  「還是我栓兒懂事,啊?夜裡出去發死人的財,白天下地,趕集賣東西,該幹啥幹啥!」

  「嬸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兒媽去世後,他把鐵梨花當做自己母親。但他明白這種乾親關係有空子鑽,梨花不會把他當牛旦那樣嚴厲管教,所以偶爾他會跟曾經盜墓圈裡的人來往,極偶然地,他也會出一趟夜差。

  「別說你了,有時我都想再幹兩件漂亮活兒。」鐵梨花抽著煙袋說道:「誰讓咱們這兒土好呢?地上的土打個洞就是屋,地下的土裡盡是寶貝。再說,一聽說這個大帥,那個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給盜了,我就生氣。就那些笨蛋也幹我們敲疙瘩這行當,給我們盜聖臉上著糞呐?他盜還不如我盜,憑什麼他既竊國又竊珠……」

  「嬸子說得太英明了!您要是親自出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鐵梨花慢慢從嘴唇上撚下一根煙絲,眼睛瞅定他。栓兒知道自個兒入了她的套,讓她套出實情了,呲著虎牙笑了。

  「你倆,誰出的主意?」她問。

  「嬸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發牛旦兒!」他直是樂。

  鐵梨花知道這是他在耍貧嘴。牛旦雖然這麼大個子,但是沒有栓兒他是不會有這麼大膽子的。

  「栓兒,你媽走的時候,你才十歲,嬸子待你跟牛旦沒二樣:剃頭一剃是兩個青皮鴨蛋,做鞋一做兩對千層底,嬸子那時敲疙瘩,就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經人,好好地讀幾天書,像親兄弟一樣相互幫襯,等我一蹬腿走了,你倆還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聰明,懂事,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盜墓這天殺的行當,能讓多親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親人自相殘殺,就為了屍骨邊上那幾件臭烘烘的珠寶……」

  「嬸子您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栓兒臉漲紅了。「就是掘出個金鑾寶殿,牛旦假如說,哥,這個我要了,我連個愣都不會打,就會對他說:拿去吧,兄弟。」

  鐵梨花不說什麼了。她沉默的時候讓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為我做不到?」栓兒都有點惱了。

  鐵梨花還是不說話。「我跟您賭咒……」

  「不許賭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賭咒!記住了?」鐵梨花厲聲說道。

  她說著便往柴棚裡走,剛要伸胳膊,栓兒手快,已經抱起一捆幹蜀黍杆向廚房走去。鐵梨花跟在他身後,心裡感歎栓兒的體貼,而牛旦還是個人高馬大的寶寶。

  「跟您實說吧。嬸子,」栓兒擱下蜀黍杆,轉身臉對著梨花。廚房的窗子被曬在那兒一串串紅辣椒擋了光,但栓兒羞紅的臉還是讓鐵梨花看見了。「我想娶媳婦。」

  「看上誰沒有?」

  「我跟牛旦一塊兒看上了一個閨女。我說我讓給他,他說他讓給我。」

  「又不是塊油饃,讓來讓去它不會說話——你們得讓人家自己說話。」

  「還沒跟她說上話呢……」栓兒聲音都不對勁了。

  「明天嬸子去找個媒婆,帶上聘禮。」鐵梨花笑眯眯,看著滿心受罪的栓兒直是憐惜,又覺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兒這樣,她馬上就在心裡偏袒起來。牛旦哪兒是栓兒的對手?村裡十個閨女九個是喜愛栓兒的。牛旦心裡受了苦都不知跟母親訴訴——這幾天他的話越發少,誰說不是在心裡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閨女說過婆家沒有?」鐵梨花說。

  「打聽了——沒說過,剛搬咱董村沒多久,是跑鬼子反跑來的。住在村北邊,跟董秀才賃了那個大窯院,要在裡頭辦學哩!」

  鐵梨花:「那閨女叫鳳兒?」

  「嬸子認識她?」

  「人家可是斷文識字的。」

  「把俺哥兒倆識的字加一塊兒,也能湊成一個中學生吧?」栓兒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這麼著:要是鳳兒的八字跟我的合呢,鳳兒就歸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鳳兒就是我弟妹。要是我倆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閨女要誰不要誰,那是最要緊的。嬸子沒讀過啥書,腦筋可不舊。」

  「那可不,嬸子要在城裡,不是校長也是先生,先生也沒您這麼英明……」栓兒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興,儘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開了口好話就像大減價似的。

  牛旦進了門,把騾子牽進牲口棚,他剛飲了牲口,兩隻鞋都糊著濕泥。

  「我看你們別為難那閨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會要牛旦這悶葫蘆。牛旦,你說是不是?回頭過了門,兩口子話都說不成!你倆打算拿墓裡的寶貝發筆橫財,蓋房娶媳婦,是不是?放心,我不闊,不過你倆娶媳婦的錢我還掏得出。」

  牛旦正給騾子刷毛,騾子突然往旁邊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給了這畜生一摑子。

  鐵梨花心裡明白,剛才她說他「悶葫蘆」,刺痛了他。

  「我去做飯。你們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給我杵杵……」

  「嬸子,我回家吃去……」

  「敢!」鐵梨花說:「做了你的飯了!」

  第二天一早,鐵梨花雇了輛車,趕著來到離董村十裡地的上河鎮。鎮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陝西人開的,多半賣藥材和乾貨。梨花托人打聽到這街上有鋪面房出賃,她找到那個鋪面,一見那寬敞高大的門面就喜歡。租金不便宜,不過值了。她走進店堂,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胖子從里間迎出來,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鍋似地。

  「您是來賃房?」他被她的模樣震住了。

  「從你們門前過,想著不如進來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牆上看看,邊看邊往裡面走。「什麼價?」

  「價不是寫在門板上了?」

  「那個價錢是笑話。這一帶我花一半錢就能賃來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聽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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