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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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這聲沉穩的、低音調的女聲使小姑娘抬起頭——看了鐵梨花一眼。低下頭,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飾不住滿心的好奇,好像是說,這位嬸子的面容和打扮跟這個鄉土小鎮好不合宜呀。 「嬸子要寫信?」姑娘問。 「你先給這位老總讀信吧,」她笑笑說。 姑娘在給中年軍人讀信的時候,鐵梨花始終盯著姑娘頭頂的招牌。上面那「家書抵萬金」幾個字筆劃如刀刻斧鑿,樸拙卻氣魄很大。這就是這一代讀書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寫這麼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閨女,你叫什麼名字?」鐵梨花問。 「您就叫我鳳兒吧。」姑娘答道。 鐵梨花心裡一動:又是一個鳳兒!但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鳳?叫鳳兒的女子太多了。這個鳳兒不知會是什麼命。天下鳳兒又有幾個有「鳳」的命運?讀完了信,她被鐵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嬸子您有事兒?」 「想讓你寫副對子,可這時又不過年。」鐵梨花的話讓周圍人笑了。「閨女,你這字寫得真好,誰教的?」她指著姑娘頭頂的橫幅招牌說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麼大寫,」叫鳳兒的閨女笑道:「沒真功夫,字一寫大就露餡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們沒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給您寫一副對子吧。明年過年貼唄。」鳳兒說道:「不貴,我只按三毛收。我還搭紙搭墨錢呢!」 旁邊的軍人們說這個閨女還挺會攬生意。閨女回敬他們,她不是掙錢置地買房;她這是屯錢辦學哩!辦啥學呀,日本鬼子把洛陽城都圍了!那就不辦學了?不念書當了亡國奴還挺樂呵!當兵的自己和自己爭開了。 一個頭上打繃帶的軍人又擠回來,手裡拍拍信紙。「喂,我說,你這都寫的啥呀?」那軍人質問鳳兒。「我說的你都沒給我寫上去!」 另外一個傷兵也用木拐開路,走近鳳兒的寫字桌。 「我剛才說那麼一大堆,你怎麼才寫這幾行?」瘸腿兵問道。 頭上打繃帶的兵說:「再說了,我的信是給我媳婦寫的,他的信(他指那個瘸腿兵)是給他爺爺寫的,怎麼讓你一寫,都寫成一樣兒了?!」當兵的要動武似的。 鳳兒看著他們,並不害怕。 一個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過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識字也看出這兩封信跟我這封一模一樣!」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這是騙錢不是?老子們打日本小鬼子,腦袋沒丟丟了胳膊腿,到了後方你還敢榨我們拿命換的幾個錢?」 鐵梨花趕緊上前擋住瘸腿兵。 瘸腿兵轉身,朝大夥揚揚手裡的信紙:「我寫給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這兩封一模一樣!這小丫頭片子,學什麼不好,學騙錢!」 「我們在洛陽死守,橫著抬下來的比直著撤出來的還多!我腦袋裡還留著小日本的彈片呢!」頭纏繃帶的兵說。「我們連長就死在我身邊……」他淚水冒上來。 「我能給您這麼寫嗎?」鳳兒插嘴道,不緊不慢地說著自己的道理:「你們家的老老小小,接到這樣的信,還不哭呀!」 斷膀子的兵說:「可這是實情啊!」 瘸腿兵說:「我是寫信告訴我媳婦,我折了一條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種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們家鄉窮啊,娶個媳婦不易啊,我是讓她改嫁給我兄弟,好照顧我爹娘一輩子,我死了也閉眼了……」他開始抹淚吸鼻子。 「大夥聽聽,這話我能往信裡寫不能?」鳳兒說。 鐵梨花心裡對這閨女一陣油然的喜愛,又罵自己妄想,這麼好個閨女你想弄回家做兒媳?呸!…… 「等這封信到你媳婦手裡,沒准是七八個月以後了。那時沒准你們真打了勝仗,你的腿沒准也長好了。你肯定得後悔呀!把多麼好一個媳婦讓給了你兄弟!」 鳳兒調皮地乜斜著眼睛,周圍又是一片哄笑。 鳳兒又說:「對老人對女人你們還不挑好聽的說?勝仗敗仗,只要你爺爺、你爹媽、你媳婦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強。」 「這閨女,挺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說。 鐵梨花人走了,眼睛還捨不得離開「家書抵萬金」幾個字。她想問閨女的姓氏,又怕一問自己就沒得夢做了。閨女真姓柳的話,就是說天賜娶了媳婦。哪裡會這麼巧?這一帶練「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覺著無力也無趣得很。 回到家裡,她做事、行動都疲疲遝遝。正在柴棚裡抱蜀黍杆點火做飯,聽見腳步聲近來,她直接抱著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門口,發現自己讓蜀黍杆占著手,沒法開門,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邊對門外叫著:「牛旦,等會兒,我這就來開門!……」 門外響起栓兒的嗓音,大聲告訴她,他把一筐剛掰的嫩蜀黍擱門口了,他就不進來了。還沒等他交代完,鐵梨花已經又跑回門口,把門打開。她的行動很少像這樣缺乏順序。 「這是我家地裡的蜀黍,您看穗兒多滿呀!想叫嬸子嘗嘗。」栓兒在門口跺著腳上的泥土。 「牛旦還在地裡呢!」鐵梨花說著,一面用圍裙替栓兒抽打身上的土。「行了,現在乾淨了,進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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