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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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是個窩棚嗎?」梨花手怠倦地一劃拉。「前堂擺兩張八仙桌就轉不開身了,我還得隔出半間做木工活,連個夥計都不敢雇。這也敢要那麼高的租金。」 「那您給個價。」 「給你殺下去四成,都是客氣的。上河鎮出租鋪面的有好幾家呢,有一家還送我一個月的租金。」 「您弄錯了吧大姐?這鎮上的鋪面房也就是兩三個房東,我都認識。」 梨花心想,壞了,沒詐著他。「您這位房東貴姓?」 「姓張。」 「上河鎮大姓有三個,沒姓張的呀?」 「東家不是本地人。這麼著吧,我去跟張老闆商量一下,老闆人可好了,一再囑咐我,寧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賃給體面人,大姐一看就有派頭……」 「快去吧,我等你回話。」她知道男人都想占她美貌的便宜,逢這樣的時候,她跟他們一塊兒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從牆角拾起一張白紙,仔細一看,是張衣服樣子,前頭租這鋪面的人是個裁縫。兩袋煙的工夫,胖子回來了,告訴梨花房東同意按她的價賃給她。一個回合就把交易做贏了,她有些吃驚。鐵梨花愛占上風,但沒來頭地占了上風,她又多心。 賃下鋪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裡又看見了鳳兒。她被一個女人從屋裡推出來,一面指著她罵她「老大的閨女不嫁個漢,各家瞎串遊什麼?!」 旁邊有人告訴後來趕來看熱鬧的人:鳳兒在村裡動員母親們放女孩子們去上學,這女人讓鳳兒給動員火了。 「上學上學,上完學全學成你這樣兒?!老大的歲數滿處野跑,這麼野跑以後還說得上婆家說不上?!……」這女人有名的潑辣,自己男人都敢罵。 許多孩子、女人們從家裡跑出來,看著女人又說又比劃。她男人從後面拽她進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閨女上學?你給我抱孩子,洗尿布?你給我拾糞?你給拾我就讓她去!……」 鐵梨花見鳳兒委屈地臉通紅,說話間就會落淚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來,跟嬸子回家坐坐。」 鳳兒不動,也不說話。 「別往心裡去,」梨花說,「我和你一樣,碰見這種人,一句話都回不出!」梨花輕聲勸鳳兒。其實她和這閨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虧的,不帶髒字就能把人給罵得噎死。 「我爸讓我動員十家,我這才動員了三家……」 鐵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對呆子,一兩天就想改變這裡上千年的習慣?她想起了柳天賜的父親,那也是個呆子,覺得這兒人過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讓他們換個過法。他們不想想,讀了書就能換個過法? 「閨女,你可犯不上生氣,」梨花說。「一個人一個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該受窮。」她發現地上有個布書包,滾的都是土,拾起來,拍了拍,替鳳兒挎在肩上。鳳兒轉過臉,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剛才的話多少幫她出了口氣。沒錯,這種人就是活該受窮。 鳳兒說:「我爸說,咱們念書人,也是窮,不過不在窮不窮,在於是不是糊裡糊塗地窮。」 鐵梨花左右看這閨女,都挑剔不出什麼她不喜歡的地方。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婦。 「你看剛才在她家看見沒有,七個人就五個碗,要有那幾文閒錢,他們還不先去買倆碗?能花在閨女的學費上?」梨花還想勸鳳兒。 「閨女們都是免學費的。」 梨花一愣:這對父女呆氣得讓她料所不及,真能趕上曾經的柳先生。 上河鎮是個古鎮,好房子多,式樣也齊整,都是仿照鎮上的劉家大院蓋的。劉家的祖先在京裡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風格帶到上河。梨花喜歡這個鎮,覺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點人的品格。街上過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沒有無事生非閑串的。還有兩三家古玩店、字畫店,據說不少人會從縣城或者洛陽來上河買字畫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鋪裡的作坊趕了一夜活,今早還沒起。梨花輕手輕腳地卸下門板,然後往地面上灑了水,開始清掃店堂。 一個戴禮帽的人走進來,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著,就沒太寒暄。那人走過去,圍著剛油了一遍的梳粧檯打量著。 「今天還沒開張呢?」戴禮帽的人問道。 「有客人就算開張。」梨花說。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著掃帚,轉過身,笑著說:「好做的不都讓您做了?」 「說話跟二十年前一樣。」 梨花愣了。這個人轉過身來。他的臉現在朝著光亮了。梨花讓自己千萬別慌神。 「五奶奶風韻猶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種稍帶拿捏的風雅。「認出來了?張副官,張吉安。」 梨花心裡說,我還是慌神了。 張吉安的頭髮稀疏了,腰背卻還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過去顯得老練,也不知怎麼還多了一點公子哥的風流。在梨花眼裡,他是順眼的。梨花眼裡的男人,順眼的不多。 「從您眼神裡,我能看出您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認出我的。恐怕您已經忘了我的樣子。」他笑笑有點傷感。「二十年前,咱們也不敢多往對方臉上看,您說是不是?」 「是趙元庚叫你跟著我的?」 「你離開趙府,我就離開了。」 梨花的眼睛問他:為啥?嘴唇卻緊抿著。她生來頭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張吉安說:「趙元庚懷疑上我了。他覺得我幫了你。」 梨花眼睛追問下去:你幫了嗎? 「他覺出我對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問得緊了:有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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